上部:第十三卷:第二章
一个身上挂满各种手工编制的小物件、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站在路口,疲倦的眼神里交织着渴望和焦灼。他并不叫卖,也不向别人兜售,只是安静地站着,偶尔会看一眼过路的行人。 萧暮雪在他面前停下来,指着一个小猴子问:“多少钱?” 中年男子说了个价格。 “那这几个呢?” “这几个稍微贵点。您要是喜欢,我可以给您便宜点。” “不用便宜。什么东西什么价。这几个我都要了。” 中年男子十分感激:“那谢谢您!” 萧暮雪递过去正好的零钱,拿着玩偶走了。 君无双说:“既然你同情他,干嘛不再多买几个,或者多给一些钱?” “弱者才需要同情,他不是弱者。尽管生活艰难,他还是没放弃努力。这样的人值得我尊重,而不是同情。同情只会亵渎他的付出,我不会那么做。” 君无双看着对面的街灯,没有说话。 萧暮雪仔细看那猴子,发现手工极为细腻:“寒川肯定会喜欢的……” 寒川,寒川……本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原谅他了,可当面对他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时,那些憋在心里的绝情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哭着求自己好好活着,哭着求自己要坚强,唯独没有请求自己的宽恕。他说,我这一生的心愿,就是你能安好。只有你安好,我才会幸福快乐。不管你有多怨,有多恨,都请你不要放弃自己。如果你想一命换一命,我在这里,我的命是你的,你随时拿去就是,我绝无二话。只是,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了……她想将他从自己身边推开,身体无力得不肯动弹;她想说自己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可对着那双流泪的眼,她也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她想了很多很多斩断过去的理由,到最后都被她心里那句“他做错了什么呢?他从来就没伤害过我”给原谅了……不能原谅,却又无法憎恨,她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萧暮雪心里无限酸楚。她又看了看那匹骏马,随手递给了君无双,“这个送给你。你们天生一对。” “那你是什么?” “我?当然是饲养你们的主人啊!没看见你们的小命都捏在我手里吗?” “那我是不是要好好巴结你才行?” “巴结就不用了。以后听话点,别动不动就跟别人打架。”萧暮雪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好不容易寒川不打架了,你又来。我真是交友不慎!” “既然你讨厌我打架,那刚才干嘛不拦着我?” “第一,那种没礼貌又仗势欺人的人,就该有人教训;第二,你压根儿就没打算走,我叫了也没用;第三,让男人装怂趴窝没面子的事,我绝对不会做;最后呢,我用中医中的‘望’字诀目测了那几个家伙,个个都是外强中干的酒囊饭袋,没实力跟你抗衡。以上,是我没有拦你的理由。” 君无双这次没管住自己的手,张开双臂抱住了她:“真是好喜欢你这冷静又机敏的性情!” 萧暮雪拍拍他的背:“哎哎哎,佩服我也不要动手动脚的。”她推开他,嫌弃地掸了掸衣服,“下次再这样,我就要收费了。” 君无双笑骂一句:“真是掉钱眼里了!” 萧暮雪边走边玩新得的小玩意,看起来还很开心。 到了下一个车站,两人上了公交车,很快就到家了。 那天晚上,萧暮雪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站在渺无人烟的旷野里,心里满是荒凉和孤寂。楚星河的身影慢慢出现在眼前,浑身披着绚烂的彩霞,带着温暖的笑容,步履坚定地向她走来。她扑进他怀里,忍不住泪流满面:你终于来了!楚星河抱着她,轻吻她的双唇,像哄孩子那样轻声细语:别怕,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天空飘起了白雪,转瞬间大地一片洁白。她和他手牵手走向风雪弥漫的远方,留下两串一深一浅的脚印。在他们身后,冰雪渐渐消融,雪白的栀子花开满原野…… 君无双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萧暮雪一身素白的衣衫,抱着那只满脸雀斑的小兔子,蹦蹦跳跳地走在蓝天白云,碧草如茵的草原上,烂漫无邪得像个天真的小孩。一回头又见她身穿大红喜服,躺在寂寂无人的雪地里,身下的雪被她的血染红,慢慢变成一片红色的汪洋大海……他跑过去想救她,却总是隔着一段触不可及的距离,只能眼睁睁看着血漫过她的身体,渐渐沉没,渐渐没了踪迹。他急得大声呼喊,却将自己从梦里惊醒。他翻身坐起,浑身冷汗涔涔,双手抖个不停。生平第一次,他害怕入睡,害怕做梦,害怕失去…… 第二天早上,萧暮雪还在睡觉,叶寒川和君无双就拎着早餐过来了。她磨蹭了很久才抱着棉花糖去开门:“这么早,干什么?” 叶寒川将带来的早餐放进了厨房:“你继续睡你的。我和无双先打包东西。” 萧暮雪将脸埋在棉花糖的毛里:“可不可以等我睡好了再说?好困!” “给你搬完家我还有事。”叶寒川边说边动手收拾书,“我基本上知道哪些东西你要,哪些你不要,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萧暮雪闭着眼,一动不动。 君无双懒懒地问:“你站着不动是几个意思?难道在等我俩把你打包带走?” 萧暮雪睁开眼,把棉花糖放到地上:“你们俩呆着去,别动我的东西。”她拿根橡皮筋将头发挽起来,准备收拾东西。 叶寒川拉住她:“先吃早餐。”抬眼见她脖子上像是戴了东西,极为意外:“葛朗台终于舍得为自己花钱了?是什么?” 萧暮雪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这个……大概是雪峰留给我的。搬家的时候乱糟糟的,弄丢了就麻烦了,还是戴着放心。” 叶寒川不说话了。 傅雪峰是个犯规的话题,知情识趣的人都不会说。 说是搬家,其实就是几大箱子书,一只猫,为数不多的衣服,一把摇椅和一些生活必须品。 叶寒川问:“你就这么几件衣服?” “怎么,嫌弃我?” “你好歹也给自己添几件像样的衣服。”叶寒川拎起一件泛白的外套,“这衣服都还是你上高中那年买的,都快破了。不要了。” “衣服是你的还是我的?你说不要就不要?赶紧给我装好。” 叶寒川不情愿地将衣服塞进包里,下楼打车去了。 三个人打了两辆出租车,一趟就搞定了。 等到了新家,叶寒川又不满意了:“你怎么能住这里?” 这是一间顶楼的阁楼,面积不足十平米左右。只有一扇窗户,绝对的冬冷夏热。一张单人床,一张条桌,一把椅子,几乎就已将房间挤满了。没有放衣服的地方,只能叠好了放在床尾。 萧暮雪不说话,自顾自将床铺整理好,又将书筛选一遍,没用的装进一个箱子里,准备拿去卖了。收拾停当,她才慢悠悠地说:“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去住地下室?倒也不是不行,地下室的租金还更便宜些。只是,虽然我不在意地下室潮湿,脏乱,转个身都能被挤到别人屋子里去的条件,但我真心受不了整天都见不到太阳的阴暗。只要一出门就能看见明媚的阳光,我心甘情愿忍受冬天的寒冷,夏日的骄阳。就算天气不好看不见太阳,能看见广阔的天空也是好的。” 叶寒川张嘴想反驳,君无双指着天台说:“寒川,你过来跟我看看,怎么把这个天台利用起来。这么大一块地,不用可就白白浪费了。” 萧暮雪掏出两串钥匙扔了过去:“以后我要是有事不在,你们谁有空谁就过来喂棉花糖。” 叶寒川还想说话,还没张嘴就被君无双拽着去了天台。 之后的几个月,叶寒川和君无双陆陆续续搬来不少东西,将天台捯饬成一个漂亮舒适的多功能地方。又将里外两道门锁都换了新,门窗和护栏也重新刷了新漆…… 萧暮雪见两人大有不弄出个名堂来就不罢休的意思,表达完自己的意见就放手不管了,随他二人捣鼓,只是每次需要帮手的时候就赶紧去帮忙。等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她的住处一改初入住时的破败,变成了十分美丽的空中楼阁。 唯一遗憾的是,这里没有厨房,不能做饭。叶寒川趁商场打折的时候买了个小功率的电磁炉和小汤锅送过来,让她看书饿了给自己煮个蛋或者方便面。过了不久,又添了个电饭煲。萧暮雪最大限度的发挥了它们的功用,竟然做出了喷香的饭菜和美味的汤。 每到周末,只要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叶寒川和君无双必不请自到,带着各种吃食。三个人窝在天台上,看书、工作、娱乐、闲聊、做饭……轻松又愉快。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那日,萧暮雪拽着叶寒川陪自己下五子连珠,君无双当裁判。两人正下至关键时刻,房东带着一身有钱人的气势走了进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似乎很是满意这里的变化。 萧暮雪赶紧招呼。君无双给叶寒川使了个眼色,两人坐在旁边继续下棋。 房东清了清嗓子,表示有重要事情宣布:“那个,不好意思啊!之前说好的这房子是租给你们三年的,可我现在有急用,要收回来。我给你半个月时间去找房子,然后搬走。” 萧暮雪一听就急了:“大叔,您怎么能这样?我刚安顿好没多久,您就要我搬家,这不是捉弄人吗?您怎么能说变就变,一点诚信都不讲?” “哎呀,我这也是没办法呀。谁知道我突然需要用房子呢?” “就算您真的要用房子,那也得等我找到房子后再说,不能限定我在半个月之内就搬家。现在房子那么难找,您总不能让我睡大街上吧?” “可不是嘛,现在这房子可难找了,而且房租是一天比一天高。我看你也挺实在的,要是你实在不愿意搬走,那也行。不过,你得按照我现在说的价格交房租。” “说了半天,您是为了涨房租?您怎么能这样?简直就是坐地起价!”萧暮雪气得差点没骂房东无耻,“您这样欺负人,不怕遭报应?”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见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才好心跟你商量,你倒还不识抬举了!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半个月之内,必须搬走!不然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萧暮雪不停安慰自己,不让自己暴走。 君无双慢悠悠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萧姑娘,把租房合同拿给我看看。” 萧暮雪气鼓鼓地找出租房合同,扔在桌子上,又坐到旁边生气去了。 叶寒川忍住笑说:“别不高兴了。要不,我让你几个子?” “我都快睡马路了,你还有心下棋?” “大不了我收留你了。别急嘛,无双不是在看合同吗?说不定会有转机。” “转机?你要飞多远,还转机?一边去!” “行了,别生气了。吐血刚好点,再为这事气出个好歹来,你不冤的慌?” 萧暮雪剜了房东一眼,眼里已快冒出火来。 君无双笑道:“萧姑娘,你马上就要发财了,还不高兴?这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合同期内,甲方不得以任何理由收回房屋以作他用;同时,甲方不得以任何理由增涨房租。若甲方违反这两条中的任意一条,都必须无条件赔付给乙方三年房租之和的三十倍,以作为精神补偿。” 剧情反转得太快,萧暮雪和房东都没反应过来。 叶寒川笑道:“嗳,发什么呆呢?没听见无双说吗?三年房租之和的三十倍的精神补偿。哇,这可是好大一笔钱!恭喜你呀我的小财迷,你终于发财了!” 萧暮雪使劲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君无双两根手指夹着合同,在房东面前晃:“您要不要再看看这合同?要是您信不过我手里的这份,可以回去看看您的那份。” 房东不信,伸手去拿那合同。君无双手一缩:“我拿着,您看。”他指着合同中间的一行字,又念了一遍:“签字的地方还有特别注明,您对这份合同内容是完全了解并自愿签字的。若违反上述约定,愿意承担相关法律责任。” 房东的脸青了红,红了绿,绿了白,最终由白变成了黑色。他原地转了几个圈,指着萧暮雪气急败坏地说:“你……你给我记住……” 君无双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我还正要说呢。这姑娘住在这里的三年期间,该给您的钱一分都不会少。但要是因为您的原因,她磕着碰着了,那可就不太好了。若您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也就最好不要找麻烦。不然,有些事,真的不好说的。” 房东看了看他高深莫测的表情,灰溜溜地走了。 萧暮雪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我说,你们什么时候把合同改了?我记得他拿给我的那份上面没有这几条。” 君无双收敛了脸上的冷傲,温和地笑道:“上次梦芽打电话不就说她的房东为了涨房租,各种找茬和耍赖不说,大冬天把她从房子里赶出来,还泼了她一身水。这事给我提了个醒。上次这房东给你合同的时候,我故意说你忙着整理东西没时间看,回头看了就签。合同当时在我身上,我回去按照他的格式重新做了一份,把不利于你的都去掉了,添上了这几条。” “你不怕他看出来?” “你记不记得当时找他签字的时候,寒川和我不停地跟他问东问西?就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其实,就算我们不那么做,估计他也不会细看。因为合同是他拟的,他应该想不到我会偷梁换柱。” 萧暮雪听得浑身冒冷汗:“还好有你们两个,还好……还好。不然,我就和梦芽一样惨了。” 君无双将合同收了起来:“这个就暂时放在我这里吧。那房东是个小人,保不齐还会出什么幺蛾子。你若有贵重物品也尽量不要放在这里,出租房的安全堪忧,很容易被小偷盯上。” 萧暮雪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你提醒的是。这个我也得随身戴着。” 叶寒川笑道:“看看你,被这房东吓成什么样子了。” 萧暮雪拍拍自己的胸脯说:“你懂什么?现在房价蹭蹭蹭地涨,要是他三天两头来闹,我岂不烦死了?这下好了,我可以清清静静地住三年,还不用担心涨房租。人生真是太美好了!” 君无双懒懒地说:“你还真容易满足。” 叶寒川说:“她从小就这样。只要有芝麻大的一点好事,她就能把所有的不开心都忘得一干二净。” 萧暮雪吐了吐舌头:“不行啊?我就是这么没出息。你若嫌弃我,大可不必理我。” 叶寒川指着棋盘说:“你输了。” 萧暮雪凑过去看了看,眼珠子一转,伸手在棋盘上一阵划拉:“棋局都已经没了,你凭什么说我输了?你又不是裁判。”说完,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君无双。 叶寒川见状仰天长叹:“好吧,我输了。” 君无双懒洋洋地说:“刚才我说什么来着?输的人请客吃火锅?” 萧暮雪眉飞色舞:“这个我喜欢。裁判果然是天下第一帅的!” 君无双和叶寒川对望一眼,眼里都有笑意。 萧暮雪浑然不觉,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吃火锅去了。 因为一连串的事情,那年冬天好像过得特别快。 等到萧暮雪回过神来时,第二年的春天也已过去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