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第十三卷:第三章
长寿花已有颓势。四月的天空阴雨濛濛,依旧清寒的空气里隐藏着看不见数不清的东西。街上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了,仿佛是为了隔绝随风飞舞的柳絮,却原来是为了对抗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疾病。 萧暮雪几乎不看新闻,也不爱与人交际,过着不问世事的独居生活。她不喜欢朝九晚五的上班模式,找了几份家教和插花的工作,每日奔波在学校、工作地点、楚星河的墓地和阁楼之间,又回到了以前站着都能睡着的状态。 直到叶寒川打来电话,说自己被隔离在办公室了,她才惊觉自己的日子过得太与世隔绝了。她开始买报纸看,要么就到房东的小卖部蹭电视看,关注疫情的最新消息。 疫情带来的恐慌情绪让很多人感叹生命无常,并开始谈生论死。今天见面的人或许明天就被隔离了,幸运的还能再见;不幸的,从此生死两边。大概因为这个原因,人心都变得格外宽容起来。就连传言中那个为了钱可以六亲不认的房东见到她,都不再像以前那样横眉冷眼,会温和地招呼:进来吧,进来坐着看。外面人来人往的,你会被撞到的。 在死亡的阴影面前,大多数人思想里的贪婪和自私自动让步了,人性的光辉和人心的温暖,被无数倍放大。人类又是最有爱的生物了。这简直就是一种讽刺! 叶寒川还没解除隔离,君无双又被隔离在自己的住所了。再这样下去,就算萧暮雪没被感染,最后也会死于焦躁和忧虑。两个被隔离的人倒想得开,每日轮流打电话来叫她不必担心,这只能叫她越发恐惧不安。 生平第一次,她愿意相信亡魂有灵,能保佑活着的人。 死亡人数不断上升,各大医院人满为患。很快,药店的口罩脱销了,84消毒剂脱销了,板蓝根脱销了,甚至白醋都快脱销了……然而疫情并没得到很好的控制,被感染人数依旧每日递增。 学校停课了;娱乐场所关门了;商场几乎没人了……所有公众场所都是门可罗雀;往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主街道,如今空空荡荡的,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平时满大街乱窜的小商小贩,也没了踪迹,都龟缩在自己家里,没事绝不踏出家门半步。 好像只有到了这种要命的关头,人们才恍然明白:命比钱重要! 公交车和地铁也都没了往日快要把人挤成rou饼的情景,只有屈指可数的少许乘客,还都带着一脸慷慨赴死的神情。出租车的生意格外好,出租车司机的言辞间也带着些许扬眉吐气的味道。 有人说,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催生了中国的私家车市场,也并非没有一点道理。 当然,在疫情中获利最大的,肯定不会是车市,而是医用品公司。 姚慕白就是其中之一。疫情刚被报道出来的时候,他就让生产车间生产了大批医用口罩,又囤积了不少板蓝根和消毒液。等到了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各大药店的同类商品都已售罄,再加价出售。到疫情结束时,他的医药公司赚得盆满钵满,一跃成为行内鼎鼎有名的实力派。 赚钱之余,他还惦记着萧暮雪。他从姜涵睿那里打听到她的新住处,每天开车停到她小区对面,看她站在路边看新闻,看她一个人去药店……好几次他想跟她打招呼,又想起从前种种,一声长叹又忍住了。 今天是雨天,天气很凉。姚慕白等在车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却一直不见萧暮雪下楼。手心隐隐有汗,车里的空气似乎过于闷了些。他摇下车窗,雨和冷空气一起进到车里,呼吸瞬间舒服多了。 萧暮雪拎着一个袋子下楼了。她没打伞,就那样站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看新闻报道。商店的老板对她说了什么。她摇了摇头,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你还是不喜欢打伞!姚慕白看着她的身影,心神恍惚。 萧暮雪看了几分新闻,就踅身上楼去了。功夫不长,君无双的身影出现在街道的岔路口。他还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走路慢吞吞的,生怕步子迈快了会踩死蚂蚁。他在小卖部门口稍停片刻,也上楼去了。 姚慕白将所有的车窗全部摇下,完全不管雨会将自己淋湿。他默坐半晌,驾车离去。 萧暮雪从屋子里出来,一抬头见君无双潇潇洒洒、慵慵懒懒地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带着熟悉的笑容看着自己,不禁呆了呆。回过神来,她将手里的东西一扔,跑过去在他面前又跳又叫:“啊……你这坏家伙,出来了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害得我还在这里担惊受怕的!” “说话小心措辞。什么叫我出来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进监狱了。” “被隔离还不如进监狱呢,起码没有生命危险。”萧暮雪仔细打量他,“精神还不错。”说完,一伸手搭上了他的手腕,双目微合,像个算命的老先生。过了片刻,眉开眼笑地说:“真的一点事都没有!太好了!” “倒是你,看起来怎么这样憔悴?” “我?没事。”萧暮雪摸着自己的脸说,“只要你没事就好了。” “你很担心我?” “还行,也不是很担心。因为我知道,你的寿命很长。” “为什么?” “人们常说千年老妖,千年老妖……你这才活了多少年?离千年还差老大一截呢!所以,完全没必要担心你。”萧暮雪说着远远地跑了开去,生怕自己被抓住了会受惩罚。 君无双追过去,将她捉进自己怀里,紧紧地抱着:“别动!让我抱抱你!” 萧暮雪放弃了挣扎,静静地站着。君无双将脸埋进她的长发,久久地,久久地没有动弹。她头发和身上的气味都那么陌生,却那么好闻。“我们那幢楼死了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暮雪轻抚他的背心,柔声说:“怎么会?我许了好多好多的愿望,求了很多很多的神明……你不会有事的。” 君无双闭着眼,贪婪地深嗅着她的香气。他不想说话,只想这样静静地抱着她。这种安心的感觉,真好!隔了一会,他玩笑着说:“要是我真回不来了,你会怎么样?” 萧暮雪想也没想,狠狠一拳砸在他的肩膀上:“若真如此,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她望着他,泪光莹莹的眼里流转着复杂的情感:“你是嫌我失去的还不够多吗?永远不要再跟我说这种话!” 君无双什么也没说,就那么一直看着她。 棉花糖从屋子里跑出来,叫了几声见没人理它,便从地上跳到桌子上,又从桌子上跳到栏杆上,再从栏杆上跳到君无双的肩膀上坐下。 萧暮雪摸了摸它的脑袋说:“这个人说话很讨厌,你帮我咬他。” 棉花糖弹了弹耳朵,凑到君无双脸上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一脸威严地看她,不屑理睬她的教唆。 君无双抱着棉花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非常得意地说:“棉花糖是个有主见的好姑娘,才不会是非不分。” 萧暮雪捡起地上的东西:“好,你们两个好伙伴乖乖在家呆着,我这不受待见的人要出去做事了。” “你做什么去?” “福利院有个小朋友生病了,我去看看。” “我陪你去,反正我也没事。” “不用了。你在家好好呆着,要是累了就去屋里休息。等我回来。”萧暮雪拎着东西准备出门,走到门口又叮嘱:“别出去乱跑,外面不安全。” 君无双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抱着棉花糖看那些花花草草去了。 萧暮雪刚走到福利院门口,就遇见了苏凌枫。这是个容貌俊逸的青年,身高和背影都与楚星河极像。只是不说话时整个人冷冷清清的,有种难以言说的孤傲和冷漠,没有楚星河的随意与温柔,看起来有些不太合群。年初,两人在方蔚然的介绍下第一次正式打招呼时,他对着萧暮雪出了半天神,表情十分古怪。他对萧暮雪似乎有着不同于别人的温和,眼里总是笑意盈盈,“今天怎么这么早?” “蔚然的病还不见好,我不太放心。”大概因为楚星河的关系,萧暮雪对他也不同于旁人,很自然地就将他视为朋友。 “我刚从他那里出来,他吃完药躺下休息了。你的药效果很好,他已经没什么事了。你不必担心。” “那太好了。来的路上我还想着要不要给他换个方子。他没事了,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有事?” 苏凌枫面有难色:“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请你帮个忙。”他边说边看萧暮雪的脸色,似乎很怕她拒绝或者不高兴。 萧暮雪问:“什么事让你这么难以启齿?那我倒要好好想想了。”她见对方还是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抬腿向院子里走去,“你慢慢想,想好了再来找我。我找院长说会话去。” 苏凌枫拉住她,随即松手。他将双手插进风衣口袋,像是要掩盖那股消毒水的气味。“我meimei想见见你。” “你meimei?见我?她为什么要见我?我们都不认识。” “这个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若你愿意见她,我定会将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若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就当我没说过。” “可是你已经说了。我要怎么假装没听见?”萧暮雪皱了皱眉头说,“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强了,我估计我将来会死在这上面。看在你是蔚然哥哥的份上,我就跟你去见见她吧。” 苏凌枫颇为意外:“你同意了?” 萧暮雪无奈地说:“不然呢?等蔚然天天在我耳边磨叨?呀,jiejie,我枫哥哥可好了,你一定要答应他。”她学着方蔚然的口气,还配着他惯有的动作,竟然惟妙惟肖。 苏凌枫笑了:“他是那样的,你别理他就是了。” 萧暮雪打了个激灵:“太受不了他对你的个人崇拜了!不过这也难怪,你是他的资助者,感情又那么好。” 苏凌枫指了指路边一辆黑色轿车:“上车吧!”他拉开副驾驶的门说,“你坐这里,我讲我和meimei的事给你听。” 萧暮雪稍微犹豫就坐了进去。她系好安全带,半开玩笑地说:“我对别人的隐私没兴趣,你三言两语概括就好,不必细说。” 苏凌枫熟练地将车开上路,轻轻叹了口气:“若不跟你细说,你大概是不会答应帮我的。” 萧暮雪忍住恶心说:“你先别讲。先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把车停下来。我晕车……”她不敢再说话,怕忍不住吐了。 苏凌枫急忙将车靠路边停了下来:“从这里走二十分左右有一家茶坊,环境很不错。要不咱们去那里坐坐?” 萧暮雪下了车,吁了口气,样子轻松多了。她指着不远处一座地势较高,视线极为开阔通透的凉亭说:“那里就挺好。有时候,越无遮无拦的环境也越秘密安全。因为只有风和空气是你看不见摸不着的。”她弯腰捡了根树枝拿在手里折着玩,悠闲自得地向前走着,眼底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焦虑:也不知道寒川现在怎么了?已经十多天了…… 苏凌枫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在等自己开口,便说:“我和我meimei是孤儿,还很小的时候就被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夫妻领养,一直生活在国外。” 萧暮雪的目光落在云深处,蓦地想起姚慕白来,但愿他也平安无事。 苏凌枫又说:“我妈是医术超群的医生,我爸是调香圣手,他们对我们兄妹俩犹如自己的亲生孩子,尤其是对我meimei,真真是疼到骨头里了。本以为,我们一家人可以这样幸福的生活一辈子。只可惜,我meimei患上了一种罕见的皮肤病,不能见一点太阳,否则,浑身上下的皮肤就一块一块地掉落,厉害的情况下都能看见血色的嫩rou……我妈对这种怪病也束手无策。他们寻遍良医,可都没能治好meimei的病。医生说,她终生只能生活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你当医生是因为你meimei?” “是的。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她的病都没有丝毫起色。爸妈说,既然西医对她的病没有帮助,那就试试中医。两年前我就带她回国了。” “那你找到能治这病的医生了吗?” “没有。”苏凌枫神色黯然,“前段时间,我妈被查出患了肝癌,已经没有治愈的可能了……我meimei在电话里跟她说,自己的皮肤病已经好很多了,要mama也坚强起来,一起努力活下去。meimei还说,等到秋天的时候,就回去看mama。可事实上,我meimei的病是越来越糟糕了!她根本不可能回去的。” “这跟她想见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们俩,长得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所以呢?你们打算让我代替你meimei回去?这怎么可能?我们再怎么像,凭你mama那么爱你meimei,又岂会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们俩究竟有多像!”苏凌枫上下打量着萧暮雪,“你稍微装扮一下,估计除了我,便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看出你和我meimei的区别了。” 萧暮雪停下脚步,将手里的树枝扔出老远:“都说这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我倒想看看,我们这两片叶子,又是如何的相同。” 苏凌枫试探着说:“另外,我一直想给我meimei找个私人护理,却总是遇不到理想的人选。你若愿意,我可以付你双倍工资。” “这个条件不错,我喜欢。不过,等我见了你meimei之后再决定吧。我替人做事一向全凭自己的喜好。人若不对眼,给多少钱都不伺候;若是有缘人,我看着喜欢,不给钱也没关系。” “仔细说起来,你和我meimei最大的不同,不是你们头发的颜色,是你们的性格。从小到大,她唯一的朋友就是我;见过最多的人,除了父母,就是医生。所以她胆小,脆弱,绵软。而你,却是这样勇敢,坚强,又有主见。上帝给了你们一模一样的容貌,却给了你们不同的性格和人生。” “上帝从来就不听从众生的祈求。”萧暮雪淡淡地说,“那些看似幸福的人和他们的人生,未必就有多好。”她的背影罩在雨雾里,在淡青色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孤清。 苏凌枫恍然又看见了那日她发髻高绾,身穿大红喜服,奔向墓园的身影,那样急促,那样慌张,那样无助;而她抬眼看向自己的没有焦点的眼神,又是那般惶恐,那般惊惧,那般悲苦。他本来是要回家的,却神差鬼使跟着她进了墓园…… 那该是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吧?不然,又岂会让她如此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