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第十卷:第五章
当第一场雪给城市穿上统一的白色素服时,千禧年如期而至。 跨年晚会刚结束,萧暮雪就匆匆往花店赶。连续下了几天雪,不能骑车,又没有顺路的公交车,便只能步行。刚穿过街口公园的门口,就见傅雪峰捧着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等在路灯下。“这么冷你就别出来接我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危险。”傅雪峰递过去一个红薯,“吃。” 萧暮雪剥了红薯皮,咬了一口:“真香!”她擦去傅雪峰嘴角的一块污渍,“我们家雪峰越来越干净了!真棒!” 傅雪峰想摸她的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放弃了。 两人边吃边走,刚走没几步,迎面遇上了叶寒川。他站在一棵松树下,不言不语地看着萧暮雪,眼里尽是落寞的思念。 萧暮雪静静地看着他,不知来意:“找我?有事?” “我表舅……大金牙出事了。” “出事了?”萧暮雪睫毛轻颤,“死了没有?这报应来得可真快。不过,你跟我说这个干嘛?他的生死,与我无关。” “我知道。听我妈说,他的病只有你们萧家能治。以前他爸爸得的就是这种病,跑了很多大医院都没治好,后来被你爷爷治好了,用的就是萧家祖传的药方。” “是又怎样?难不成,你妈还想要这方子?行,让她找我爷爷要去。” “我妈做事一向不择手段。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会来找你。” “你叫她别白费心机了。萧家医术向来传男不传女,传儿不传婿。我爷爷没有传给我医术,自然也不会给我方子。她找我要方子,恐怕只能是竹篮打水。” “她可不会这么想。她想做的事,不管有没有理由,都会去做。你以后出行当心些,还有傅雪峰,也尽量不要让他落单。” “我们的事不劳你cao心。我只想问一句:你妈为什么这么看重大金牙?” “听我外公说,当年闹饥荒的时候,外公一家已经饿得快死了。亏得大金牙到处偷粮食给他们吃,一家人才得以保全性命。可大金牙却被打得半死,还落下了不能生育的毛病。我妈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一直拿他当亲弟弟对看待,还时常提醒我要好好对他。” “既然如此,那就让你妈好好求医问道,或者求神拜佛吧。”萧暮雪看着草坪上新堆的雪人,脸上的表情难测,“不过,只怕是上天有眼,不会襄助恶人。” “我知道,对你来说大金牙死不足惜。只不过,他那病又不会要命,却日日百般煎熬,也是可怜。倘若你知道药方,就救他一命,就算是积德行善了。” “积德行善?那你可就找错人了。我从来就不是菩萨心肠,也不懂得要积德行善。你走吧,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叶寒川对着那张冷得像冰雪的面孔,叹道:“你以后行事,多加小心!”他看了傅雪峰一眼,“好歹你也是个男人,好好保护自己的meimei。”说完,转身出了园门。 萧暮雪低头看着手里的红薯,已经没了胃口:萧月茹,既然大金牙对你这么重要,那么,我会让他更加痛不欲生。我要让你看着他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失去的,我经历的,我承受的,我要让你全部尝遍!她摸了摸手上的指环,想着那颗神不知鬼不觉的下到大金牙水杯里的药引,嘴角浮起阴狠的笑:萧月茹,你永远也想不到,没有那颗药做引子,大金牙是不会犯病的。至少,不是现在。 “暮雪,快跑!”黑暗中传来叶寒川的声音,“快跑!快……” “你这没出息的东西!”萧月茹的呵斥声里满是怒气,“抓住他们,一个都别放走了!” 傅雪峰抓起萧暮雪的手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一群人围了过来,为首的正是萧月茹和大金牙。 该来的迟早会来。萧暮雪反而不想跑了。她丢开傅雪峰的手,把烤红薯吃得干干净净,将剩下的蒂扔到垃圾桶,然后静静地站在雪地里,不卑不亢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叶寒川被两个大汉抓住了胳膊,动也不能动。萧暮雪看了他一眼,无视他满脸的焦躁和担忧,满脸的不在乎:“大晚上的,找我何事?” 大金牙不停地挠着身体,看样子十分难受。 萧月茹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些:“萧家小姐,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过节,你不会轻易答应帮我。可好歹你们家世代为医,以救人为本。你可不可以看看我弟弟的病到底该怎么治?若你有法子治好他,我一定重谢。” “你想多了。先不说我不懂医术,就算我懂,能治好他,我也不会治的。” 大金牙一口牙咬得嘎嘎直响。 “那你到底是不懂医术,还是懂医术也不治?” “你猜猜看。你还可以再猜猜,爷爷到底有没有给我治这种病的药方。” “看来,我们是没得谈了。”萧月茹收起笑容,“好说不听,你就不能怪我了。” 萧暮雪下意识地将傅雪峰挡在自己身后:“你想干嘛?” “既然你对我珍视的人见死不救,那我也让你尝尝这种滋味。”萧月茹一挥手,几个汉子一拥而上,将傅雪峰推倒在地,拳打脚踢。 萧暮雪扑上去,用身体护住傅雪峰,将大多数的踢打承受下来。 叶寒川拼命挣扎,奈何挣脱不掉两个男子铁钳般的手掌,只能撕心裂肺地在旁边吼叫:“住手!住手!你们住手!不许打她,不许打她……住手!别打了!” 萧暮雪咬紧牙,双手撑地,一声不吭地拱起身子,挡住了不停下落的拳头。她看着傅雪峰,眼神温柔:“雪峰别怕,有我呢!” 傅雪峰眼里有泪,双目渐红,拼命克制着想还手的冲动。他太清楚自己的能力了!只要一动手,这里的人非死即伤,自己也就再也装不下去了。他的双拳快要攥出火来,心里翻滚着无数个念头:暮雪,对不起!我不想离开你,我想天长地久地陪在你身边。可是,陪着你不但没能保护你,反而因为我让你处处处境艰难。我该怎么做才能不失去你?我该怎么做才能保护你? 萧暮雪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把眼睛闭上,别看我!很快就过去了。” 傅雪峰拿开她的手,呆呆地看着那张带笑的脸庞,想起莫清阳的话来:只有当你强大到可以将世界踩在脚下时,你才有资格保护她,给她最好的生活!不不不,不能那样,我是真的不能没有她。如果我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一只穿着马丁靴的脚狠狠地踢在萧暮雪的胳膊上,疼得她支撑不住,趴在了傅雪峰身上。傅雪峰翻身将她护在身下,眼里闪着就要崩溃的疯狂。 “别打她了,将那个傻子拉起来。”萧月茹的声音像是催命符,听得萧暮雪的心脏一阵抽搐。 “萧暮雪,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知不知道药方?” 萧暮雪艰难地站了起来,无力地摇了摇头。 “好。药方我不要了。没有了胡萝卜,照样开酒席;没有你萧家的药方,我照样能治好我弟弟的病。” “那我提前恭喜你心想事成。” “这事先不说了。咱们来算一算这小子打我那一巴掌的账。你给我磕三个头,我就饶了他。否则……” “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反正他本身就是个残废,再缺个胳膊少个腿的,应该也没关系。” “你!”萧暮雪气急。她知道萧月茹不是开玩笑的,也知道大金牙绝对不会手软。没有退路可逃,也没人出手相助。罢了!她闭上眼,就要下跪。 “不!”傅雪峰和叶寒川同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撕裂和心痛。 萧暮雪回头看着傅雪峰,咧嘴一笑:“没关系,我只要你安好!”她缓缓地跪倒在地,缓缓地,缓缓地磕了三个头。 傅雪峰双目赤红,大叫一声挣开旁边的人,转身冲进了茫茫雪夜。 “雪峰!雪峰……别走!雪峰……”萧暮雪无力地倒在地上,望着远去的人影慢慢合上了双眼。 “姐,她好像晕过去了。”大金牙用脚踢了踢萧暮雪的脸,“跟她那死爹一样无用,吓就吓晕了。” “算她识相。”萧月茹跨过萧暮雪的身体,带着一众人扬长而去。 叶寒川呼喊着,厮打着,最终被拖拽着一同离去。 萧暮雪静静地躺在雪地里,像个熟睡的婴儿。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密集的雪花,像是要覆盖人间的罪恶与丑陋,像是要净化人心的贪婪与暴戾。雪越下越大,渐渐的,萧暮雪的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宛如一件雪白的纱衣。 很长一段时间后,两个穿着大衣,用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男人匆匆跑进公园,直奔萧暮雪的身边。其中一个高个子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温柔地拂去她脸上的雪花,一双眼恋恋不舍地在她脸上流连。又过了一阵子,他伸手向旁边站着的男人:“东西呢?给我。” “什么东西?” “别装了。我知道母亲把东西给了你。” “您要这个干嘛?” “当然是给暮雪。”男子的烟嗓性感得冷漠,“只有她,才配得上。” “不可以!这东西有多金贵有多重要,您不是不知道。夫人煞费苦心留给您的东西,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给人了?就算要给,也得仪式结束了才能给。这是家规,就算是您也不能违抗。” “究竟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男子的食指动了动,“再跟我废话,信不信我先废了你。”片刻后,一串冰凉的项链落入了他的掌心。那项链设计得相当精巧,火红的狐狸头雕刻得栩栩如生,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火狐狸的双眼是两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闪着淡淡的光华,像两滴碧蓝的海水。链子是荆棘的形状,却在尾端开出一朵玫瑰花来。花朵一分为二的地方有两个小小的卡扣,又隐秘又牢固。 男子将项链戴在萧暮雪的脖子上,低头亲了亲她额头的伤口:“等我回来。” 萧暮雪依旧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雪地里,仿佛已与这个世界诀别。 男子动了动手,萧暮雪从不离身的凤凰手串便落入了他的手掌:“这个我带走了。总有一天,我会亲自还给你的。”他没办法说服自己放手,发狠似的亲吻着萧暮雪的脸颊和双唇,任凭眼泪滑过了眼角也不管不顾……终于,他松开手站起身,低头注视着那一动不动的人儿,久久不愿离开。 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男子身子一动,和旁边的男人敏捷地藏身于树丛之后。 楚星河和君无双出现在街口。两人进了公园,边走边四处寻找,很容易就找到了萧暮雪:只见她头发散乱,双目紧闭,满身的污泥与落雪。脸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像一条条细小的吃饱喝足的蛭,衬着四周茫茫白雪,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楚星河伸手试了试萧暮雪的呼吸,脸刷的白了:“赶紧送医院。”他抱起萧暮雪向医院狂奔,君无双紧随其后。 藏在树后的人慢慢转出来,迎着漫天大雪,消失在黑暗的深处。 已是凌晨。大雪转为暴雪,城市陷入深度睡眠,死一般的静寂。偶尔刮起的北风吹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凉和冰冷的疼痛。 千禧年的第一个清晨,带来的不是温暖,不是喜悦,而是伤痛和别离。熟睡中的人们在美梦中畅游,在噩梦中挣扎,在荒诞中作乐,在美好中释放,在回忆中追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觉醒来,不管心里是空洞是平静是满足还是不甘,依然是各自面对各自的生活,各自在各自的生活里追光逐影,或者流离失所……至于浴火重生,那只是个传说。而我们,是凡人! 一周,十天,半个月,一个月……依旧没有傅雪峰的任何消息。萧暮雪看着电线杆上自己张贴的那些已被风吹得破破烂烂的寻人启事,彻底绝望了。是我不好,是我没保护好你!你脆弱而敏感,怎么承受得了那样的惊吓?雪峰,你真的不要我这个meimei了吗?你真的忍心让我一个人这么孤单的活着吗?你到底在哪儿啊?你回来好不好?我再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了。你在哪儿? 风吹过,冷得刺骨。 萧暮雪靠着电线杆,无声泪流。 君无双站在一旁,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几个转,落在了远处的树上。 萧暮雪越发的瘦了!医生说她营养不良,贫血严重。在医院的那两天,她高烧不退,整个人都烧得不清醒了。昏睡中,她总是热泪长流,说着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有几次,她抓着君无双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请求他不要离开……那双纤细的手,竟然握得君无双的手隐隐作痛,那该是她拼尽全力也想挽留的事吧!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下的毒手?君无双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晚会散场后,他正和楚星河帮忙收拾场地,有人送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速到街口公园,救萧暮雪!那字迹潦草而陌生,两人不愿轻信,但事关萧暮雪,却又不敢不信。送信的人是谁?他分明是认识萧暮雪的,却为何不救她,而要假他人之手?“萧姑娘,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萧暮雪站着不动:“你说,雪峰是不是讨厌我了,才离开我的?” “你想哪儿去了?他怎么会讨厌你。” “那他怎么不回来了?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不回来了?”萧暮雪的脸不停地抽搐,眼里泪花闪闪,“爷爷回不来了,爸爸回不来了,现在就连雪峰,也不回来了……为什么你们要丢下我?为什么要这么狠心?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要丢下我不管!” 君无双沉默不语,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萧暮雪的脸扭曲得变了形。她闭上眼,将所有泪水憋回心里,笑了起来:“一定是我不够好,他们才不要我的。对,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爷爷喜欢听话的孩子,可我从小就顽皮,不够听话;爸爸喜欢优秀的孩子,可我到现在还只是个预科生,算不上优秀;雪峰喜欢温柔的meimei,可我偏偏这么凶;mama喜欢乖巧的女儿,而我却是只爱捣乱的猴子,所以她宁愿瞎了双眼,也不想再看见我……哈哈哈,是的,都怪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们才不要我,才不想看见我的!可是你们知不知道,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爷爷,爸爸,mama,雪峰……求求你们别不要我!求求你们别离开我……求求你们……” 好难过!君无双捂住胸口,目送着萧暮雪摇摇晃晃地向花店的方向走去,瘦削的背影在瑟瑟寒风中显得那么凄凉和落寞。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