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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第十卷:第四章

    第二天,萧暮雪早早地到学生处报到。推开办公室的门,人很多,楚星河正在和一个男孩子说着什么。见她进来,笑着说:“你来得正好,刚好有工作需要你和学生会主席接洽。”

    那男孩子转过头来,满脸初次见面的陌生和冷淡:“君无双,学生会会长。”

    萧暮雪恨不得朝那张佯装不识的脸上扔几个臭鸡蛋,却语气淡然:“萧暮雪。”

    楚星河瞧着两个认识的人假装客套,忍不住心里发笑。

    君无双将手里的一沓资料递过去:“这些活动都需要学校的支持,麻烦你跟校长沟通。”

    萧暮雪翻了翻资料:“千禧年跨年晚会?”她仔细看着那些资料,心里十分佩服那些花样翻新的创意,“都是你的点子?”

    君无双收敛了往日的懒散,正经得让人不自在:“怎么,不行?”

    萧暮雪看了他一眼:“我会尽快给你答复。”她见旁边一个长相十分出众的女孩子一直拿眼睛瞟自己,心知肚明却视而不见,“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楚星河从桌子上抱起一个包裹递了过去:“张老师寄给你的。”

    萧暮雪接过来掂了掂:“这么大一箱子?是什么?”

    “好像是衣服,还有一些营养品。你师娘说了,不允许你再瘦下去了,否则她就要带着孩子过来照顾你了。”

    “我师娘可真够cao心的!好吧,我收了。”萧暮雪将箱子放在墙角,“先放在这里,等我办完事再来拿。”

    “随你。要不我给你送过去?”楚星河不像从前那样克制自己的言行,言语里尽显爱护,“反正我顺路。”

    萧暮雪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她在背包里翻了一阵子,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干脆将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办公桌上,“这是那些译文的资料,已经全部整理好了。”

    一支长笛在桌子上滚来滚去,尾端的柳叶流苏飘来荡去,闲适自得。几个包扎得十分漂亮的小纱袋静静地呆在一旁,等待一只温柔手轻轻将它捧在掌心,欣赏自己别具一格的美丽。

    楚星河眼色黯然:“你一直随身带着这笛子?”

    萧暮雪用指尖碰了碰那串流苏:“你也认得它?”

    “在你父亲的照片上见过。想必是他的心爱之物。”

    萧暮雪将书籍和文具整理好重新放回背包,面色平静:“再心爱也只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拿起长笛,紧紧握在手里,指关节泛出青白的颜色。“这几包花茶是我自己配置的,润燥去火,护肝明目,适合秋天这干燥的季节。你试试,若是喜欢,回头我再配。”

    楚星河将那几个小纱袋放进抽屉:“去找校长吧,她在办公室。”

    萧暮雪转身离去。君无双看着她的背影,随口问道:“这就是校长大人的新助理?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这性格,冷傲得不讨喜。”

    “若你以为她会像别人那样努力讨你欢心,那你就想错了。”楚星河眼里含笑,“日久见人心。只怕时间长了,你会忍不住去讨她的欢心。”

    其实君无双没有说错,暮雪身上那温柔与尖刻,热情与冷漠、高傲与随和的特质,确实越发两极分化了。

    “她不是我的菜。”君无双看了看旁边的姑娘,“我喜欢丰满妖娆,性感妩媚而且还嘴甜似蜜的女孩。”

    楚星河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你们做事吧,我也还有事,先走了。”他刚走出房门,就听见屋里的女孩子在问:“我怎么感觉楚老师和那个叫萧暮雪的女孩子很熟的样子?”

    “你是不是想说,楚老师对萧暮雪很好?”

    “岂止。我看萧暮雪对楚老师也很好。他们是什么关系?”

    “别瞎猜了。楚老师以前是萧暮雪的高中班主任,萧暮雪是楚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他们关系好,有什么好稀奇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难不成你们一早就认识?”

    “你见过认识的人见了面还要自我介绍的?我也只是听说。”

    “萧暮雪不是我们学校的预科生么?怎么可能是楚老师最得意的学生?听说英语系的姚梦芽才是当年的高考骄子。”

    “萧暮雪是预科生,不过,是特招的预科生。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么说起来,她倒也不像是靠关系进来的平庸之辈。”

    楚星河听得直叹气:平庸之辈?谁有资格说她是平庸之辈?若不是因为遭遇各种不测,以她的天资和勤奋,放眼这校园里,有几人能成为她的对手?

    若是萧暮雪知道楚星河在为自己叹气,一定会笑嘻嘻地说:楚老师,你怎么越来越像老头子了?只有迟暮的老人,才喜欢叹气。其实她是不自知,最喜欢叹气的是她自己,不过是没人听见罢了。此时,她就正满脸忐忑不安地站在校长大人面前,暗自叹气:天啦,谁来救救我?我要怎么说开场白?

    姜涵睿正忙着看文件。她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说:“你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好。”

    萧暮雪依言坐下。

    校长室窗明几净,陈设朴素简单却非常实用,靠墙而立的书柜里满满当当全是书。一个爱看书的人,必然是温和大度,不会过分苛责于人而容易相处的。

    萧暮雪偷眼看了看姜涵睿,对她的敬畏之心少了几分。见她正埋头于工作,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柜前,找寻自己想看的书。

    书架的较高处,一本珍藏版的外国名著跃入眼帘,那是萧暮雪一直想看的书。她踮脚去取,发现高度不够,便就地取材,用笛子一点点将那本书移了出来。书从高处掉进她的怀里,发出一声轻响。她赶紧回头,见并没有打扰到姜涵睿,这才放下心来,拿着书重新坐下,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长笛静静地横放在她的双腿上,静静地陪伴她度过阅读的愉悦时光。

    姜涵睿处理完文件,一抬头看见萧暮雪神情专注地坐在一旁看书,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喜欢这姑娘,看见的第一眼就喜欢。这姑娘身上有一种在她这个年龄别的女孩子没有的沉静与安然。也许,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刚好路过沧桑的路口,看尽了人世变化,所以眉眼温柔。只偶尔的,隐约感到她的眼里有着深沉的悲愤,让那眉眼的温柔悉数化为乌有,变得冷厉而森然。

    一个姿势坐得久了便腰酸背痛,萧暮雪动了动身子,放在腿上的长笛滚落到地上,在光滑的地板上一路翻滚,一直滚到姜涵睿的脚边才停了下来。

    姜涵睿弯腰拾起长笛,瞬间目光凝结!根本没有思考,她本能地去看笛子的管口,一行暗沉的小字隐约可见,那是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里的话语: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可是啊可是,多少年过去了,依旧不见离人归来,只有那管形单影只的长笛,悬挂在孤独的帐头,夜夜无眠。而管口那行已经被自己摩挲得平滑的小字,更是在诉说着相思无望,相思无用,相思倾颓的心酸和悲凉。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相思寄何处?唯有故人知。

    萧暮雪见姜涵睿面色异常,又见她似乎认得自己的笛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静静地看着她,直到楚星河推门而进:“暮雪,刚才忘记告诉你了,按照学校章程,你需要填一份家庭成员表,以备不时之需。你现在来填,填好了让校长归档。”

    萧暮雪拿起桌上的笔,刷刷地写着。写着写着,她的速度慢了下来,顿了片刻,又快了起来。她刚写完最后一个笔画,姜涵睿就一把将表格拿了过去。只一眼,她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又一眼,这份快乐变成了痛苦,将她从天堂拽入了地狱。怎么可能?亡故?!亡故!亡故……

    萧暮雪关切地问:“校长,您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哪里不舒服吗?”

    姜涵睿紧闭双眼,将所有情绪都憋进心里:“我没事,可能……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暮雪,你外公和父亲都去世了?”

    萧暮雪拿起长笛,目光黯然,微微点了点头。

    “只有mama和哥哥了?可哥哥为什么不和你一个姓氏?”

    “他是我爸妈的义子。虽然入了我萧家的族谱,但mama让他保留原有的姓氏。”

    “怎么没有爷爷奶奶的信息?他们是你的直系家属,都必须填写清楚的。”

    萧暮雪双目低垂:“我没有爷爷奶奶……我从来没见过。”

    “你爸妈也从来没跟你提起过你爷爷奶奶?”

    “没有。在我心里,外公就是我的爷爷。”

    “那紧急联系人这一栏,你填的这个人是谁?”

    “我的高中老师。”

    “高中老师?”姜涵睿看了楚星河一眼,“我知道了。”她将表格放进档案夹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工作计划,“这是近期你要协助我完成的工作,你抽时间好好看看。有不明白的随时来找我,或者找楚老师也行。还有,以后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没有特殊情况,你都要跟我讲英语。就从这一刻开始。”

    萧暮雪望着楚星河,神色紧张。

    楚星河摸了摸她的头,笑着用英语说:“你害怕什么?你的英语又不差。”

    萧暮雪也换了英语:“可是我的水平还远远不够。”

    “就是因为不够,才要多练习。”姜涵睿说,“不过,你今天可比你参加竞赛时说得流畅多了。以你现在的水平,那天的参赛者,有很多都不是你的对手。为什么?因为紧张?”

    “这是我爸爸教我的。他说,人一定要把自己最擅长的东西藏起来。若长处都让别人知道了,在最需要的时候,就不能出奇制胜了。”

    “这像他说的话。”姜涵睿自言自语道,“他为人低调,一向深藏不露。”

    楚星河见萧暮雪的眉头皱了起来,赶紧打岔:“这好像是我们当老师的人的通病。暮雪,你先回教室去,我和校长还有事要谈。”

    萧暮雪依言退出了校长办公室。临走前,她向姜涵睿投去了不解的一瞥。

    楚星河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又将“会议中,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好,回头却见姜涵睿颓坐在椅子上,满脸疲态,尽显苍老。“老师……”

    姜涵睿无力地摆摆手:“星河,我现在才想起来,萧暮雪就是当初你竭力向我推荐的那个孩子,是不是?”

    “是。”

    “你向我推荐她,是因为知道我和她父亲的关系吗?我记得,你在我家里看见过兰枢的照片,也知道他是我曾经的爱人。”

    “不。我推荐她,是因为她本身就很优秀。”

    “你很了解她?讲给我听听。”

    楚星河便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萧暮雪的过往讲了一遍,包括和张宇涵的那次拜访:“这姑娘太倔强了!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和张老师都是一年后才知道的。这期间她照顾mama,安顿家事,带着哥哥上学,打工挣钱,争取预科生的名额……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好像生活原本就是如此。有时我在想,一个人太过坚强,究竟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基因这东西,有时候强大到无可抗拒。她不但完美地继承了兰枢的语言天赋和超群的记忆力,就连这宁折不弯的性格也像是复制粘贴的。”姜涵睿叹了口气,“也真是难为她了!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么多事。”

    楚星河也是一声长叹:“她敏感又骄傲,我想帮她但又怕触及她的禁区。”

    姜涵睿目光犀利:“你喜欢她?或者应该说,你爱她?”

    楚星河惶恐:“我……是不可以的,对吗?”

    “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原因。难不成,你还会纠结你的身份和年龄?”姜涵睿的神情无奈又悲凉,“作为教育工作者,我反对早恋,也不赞成师生恋。但如果撇开这个身份,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我支持所有真心相爱的人。不管是年龄,身份,金钱,地位,还是别的什么,都应该为爱情让路,而不是成为两颗心相爱的阻碍。若你真的爱她,就好好把握当下,去爱护她珍惜她,千万不要像我这样,痛失爱人,空等一生。”

    楚星河沉默良久,内心酸楚:恩师终生不嫁,以为可以等到良人归来,却不想等来的是死讯。而我呢?栀子花年年都开,我也依旧无法将那抹芬芳插上她的发梢。

    姜涵睿走到窗前,望着天空发呆。

    楚星河看着那一抹孤独的背影,泪湿眼眶。

    窗外,寒气渐重,冬天不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