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第九卷:第四章
萧暮雪一溜烟地跑上阁楼,跟着卓玛布置房间去了。一进门,发现卓玛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大姨,您怎么乐成这样?” “你是不知道。仓央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输了嘴仗。就该有个人挫挫他的锐气,免得他一天到晚神气活现的。” “斗嘴绝对不是我的本意。您不介意就好。” 卓玛笑着摆手,麻利地归置要房间,将用不着的东西都搬到了门口:“我这里不需要你帮忙。你若无事,就去街上逛逛,看看有没有想买的。再说一次,所有的生活用品都不需要买,家里有。你就给你和你哥添置点衣服什么的就行。” 萧暮雪见自己确实插不上手,也终究还是孩子心性,谢过卓玛就拉着傅雪峰上街了。两人边走边看,什么也没买,纯粹是闲逛。 一个卖银器的男人叫住了她:“姑娘,看看我家的首饰吧。不管是送人,还是自用,都是极好的。” 萧暮雪见他将自己当成了观光客,也不解释,在摊子上浏览一圈后拿起一个雕花手镯问:“这个多少钱?” “我看看。哎呀呀,姑娘你真是好眼光!这镯子可有些年头了,而且成色和手工都是难得一见的。戴在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身上,它才算找到了主人!当然,这东西好,价格自然也要贵一些。姑娘若诚心买,我也就诚心卖,亏本也给你便宜一些,可好?” 萧暮雪压根不懂首饰,不过是见那镯子小巧可爱,适合苏婉言才问的。听老板这么一说,倒真的动了买的心思:“能便宜多少?” “这东西卖给别人,起码得六百元。不过,姑娘和我很有眼缘,那我就给你打个八折吧。” “啊?那么贵!”萧暮雪将镯子放下,“抱歉,我买不起。” “这还嫌贵啊姑娘!”银店老板拿起手镯,朝上面哈了哈气,不停地在自己的袖子上蹭,“你来看看这光泽度,是不是能照见人影?你再试试这手感,是不是滑不溜手?还有这分量,你掂一掂,绝对足金足两!” 萧暮雪被说得心动:“您再给我便宜一点呗,再便宜一点我就买了。” 银店老板苦着一张脸想了片刻,咬着牙跺了跺脚:“算了算了,我看姑娘你也是个实诚人,我就当是顺路给你带了一个,不赚你分毫,底价给你好了。四百元,一分也不能少了,再少我今天就喝西北风了。” 萧暮雪听他说到这个份上,也实在不好意思再砍价,伸手就去掏钱。 傅雪峰忍住了想拦她的念头,静静地看卖东西的人唱独角戏。 横空伸出一只手拿走了萧暮雪的钱包:“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阿妈需要人帮忙正到处找你。还不赶紧走?” 萧暮雪见是仓央,以为他故意找茬:“你干嘛?把钱包还我。” 仓央不理她,陪着笑对银店老板说:“大叔,不好意思。这丫头是我们家的帮工,阿妈现在正着急用人,回头再来买。” 银店老板见煮熟的鸭子要飞了,满脸的不高兴。 仓央又说了几句抱歉的话,瞪着萧暮雪说:“你怎么还站着?你不想要这个月的工资了?动作快点。” 傅雪峰趁机把萧暮雪往门外推:“回去。” 银店老板只得作罢,将那镯子甩进一堆首饰里,不再搭理他们,眼睛已盯上了另一位刚进门的男客。 大街上人来人往,还很热闹。仓央左右看看,将钱包扔给萧暮雪,一双眼里满是嘲讽:“说你脑子不好使,你还不承认。你知不知道刚才那镯子,根本就不是什么纯银的,成本不会超过五十块钱。” “怎么可能?你骗人!” “我骗人?那家店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假货店,专宰你们这种外地客。不信你就回去看看,看看有没有本地人去买东西。” 萧暮雪不说话了。 “那镯子看着漂亮,你买回去戴不了半个月,就乌漆墨黑,废料一块。还四百元……你倒挺大方的。要不是看你在我家店里帮工,也算是自己人,我才懒得管你这破事。” 萧暮雪揪着自己的头发,满脸懊恼:“我看那老板蛮真诚的,居然骗人!” “真诚?那是你瞎!怎么,你想买首饰?” “我听别人说,藏区的银饰是很好的,我想给mama买个镯子。” “跟我走,我带你去买。”仓央边走边介绍路边的商店:哪家的皮货好,哪家的牦牛rou不错,哪家的酥油茶名声在外,哪家的肥肠粉真材实料,哪家专门杀生,哪家诚实可信……走到街道的尽头,他爬上了路边一个小山坡,指着一扇紧闭的破破烂烂的木门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值得你花钱。” 敲开门,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老女人正坐在椅子上抽旱烟。见有人进来,也不招呼,依旧不紧不慢地吧嗒烟袋。 “兰姨,我带朋友来了。”仓央向萧暮雪使了个眼色,恭敬地候在一旁。萧暮雪也学着他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兰姨也不搭话,又抽了几口烟才慢慢抬起头来。她个子矮小,皮肤黧黑,双颊高凸,眼睛深陷,乍一看像个被抽干了血的骨架子。黑衣衬着她的枯瘦,使得她整个人苍老中透着诡异。那双灰褐色的眼睛在萧暮雪身上打了几个转,眼里跳跃着淡淡的火苗,随即恢复了平静。“姑娘是远客?”她的声音十分柔和,倒不像是她本人发出的。 “是的。我是来这里读书的。” 兰姨慢慢爬上一架梯子,从高处取下一个铺着黑布的盘子,将它放到萧暮雪面前。“找找这里,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东西。”她抽了一口烟,冲着傅雪峰的方向吐了几个眼圈,目光深沉。 盘子里放着许多造型奇特,颜色暗沉,看起来年代久远的首饰。一只雕着花纹,满是黑垢的手镯静静地躺在盘子一角,似乎在等待识货的人将自己带走。 兰姨拿起手镯,撩起黑布轻轻擦拭。几分钟后,手镯褪去尘垢露出了本来光亮的面目,上面精雕细刻的兰花栩栩如生,极为美丽。 萧暮雪大喜:“好漂亮!多少钱?” 兰姨伸出五个手指头:“五百。” 萧暮雪二话不说就去钱包里拿钱。 兰姨看着她:“你不跟我讲讲价?” “我喜欢它,它就是无价的。” “你不怕我和这小子联合起来骗你么?” “仓央虽然脾气臭,不过坑蒙拐骗的事大概还是不会做的。就算你们真的骗了我,也没关系。活在这世上,哪有不吃亏上当的。我就当买个教训好了。” 兰姨用枯枝般的手拍了拍盘子:“不给自己看看么?” 萧暮雪无意在自己身上花钱,却又不想拂别人好意,便伸手拨了拨盘子里的首饰。一枚小小的暗黑的指环出现在眼前。那指环并不多漂亮,但紫藤花的花瓣层层叠叠,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宛如活物。萧暮雪一向喜欢花花草草,自然对其爱不释手。她将指环戴在右手的中指上,大小竟然刚刚合适,就好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 兰姨默默叹了口气:“那么多好看的,你怎么偏偏选中了这个?” 旁边的仓央开口了:“这个不卖吗?” 兰姨笑了笑:“我只是觉得,还有更适合她的。这几十元的廉价货,根本没有收藏的价值。” 萧暮雪把手伸到她面前,满心欢喜地说:“再廉价的东西,只要我喜欢就是好的。您看,是不是很别致?” 兰姨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你喜欢就好。”她取下那指环,用布擦干净包了起来,“你读书写字戴着也不方便,不如收起来,以后再戴。” 萧暮雪又将指环重新戴上:“没关系,习惯了就好了。”她放了一百元钱在桌子上,又去盘子里扒拉。 兰姨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片刻,萧暮雪慢慢拈起了一枚黑黢黢的极不起眼的指环:“这是什么?” 那指环跟藤花指环一般粗细,上面雕刻着极为细小的叶片,中间嵌着一朵小小的纤巧的花,已脏得看不出原有的样子。仔细擦去蒙在上面的污垢,指环露出了本来的银白的颜色,那花也活灵活现起来,像是谁摘下了新开的花朵安放在上面,隐隐带着晨间的水汽,香气四溢。 萧暮雪的目光已经移不开了:“太漂亮了!” “这指环是凤冠的藤上嵌着木香花的花朵。” “凤冠?好华丽的名字!不过,这花看着倒素雅!”萧暮雪将指环戴在傅雪峰的手上,“哗,简直是绝配!” 兰姨大为意外:“你是给他买的?他可是个男孩子。” “有什么关系,合适的就是最好的。” “既然你这么喜欢,何不把藤花的戒指给他,把木香花留给自己?” “最好的当然要给雪峰,我戴什么都没关系的。”萧暮雪拉着傅雪峰的手左右看看,十分满意,“真的好漂亮!雪峰,你要好好保管,千万不要弄丢了。你看看,咱们的指环像不像一对?” “像!”傅雪峰笑了,“喜欢!” “兰姨,这指环多少钱?” “姑娘好眼光!挑了一个平常人都看不上的好东西。物赠有缘人,这枚指环我分文不取,送给姑娘了。” “这可使不得!既然是宝贝,那就更应该付钱才对。” “姑娘不必谦让,我自有我的道理。” 萧暮雪头一回没跟人客气:“那我就谢谢您了!” 兰姨从一个破烂的纸盒子里拿了些零钱给仓央:“我家里没有酥油了,你帮我多买一些回来,顺便带姑娘逛逛农贸市场,熟悉熟悉周围的环境。”她指了指傅雪峰说,“让这孩子留在这里,帮我把那些东西放回原位。人老了,腿脚不灵便,不想爬上爬下的了。” 萧暮雪叮嘱了傅雪峰几句,跟着仓央出门去了。 兰姨重新燃起一根纸烟,将烟雾悉数吞进了身体:“你跟这姑娘是什么关系?” 傅雪峰静静地站着,一双眼看着对面的高山,没有回答。 “别那么紧张。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根本就不关心。我只是怜悯那姑娘,才跟你说这些。这姑娘一生悲苦,若你怜她,就多照拂她。” 傅雪峰依旧不言不语。 兰姨也不在意,吸了口烟又说:“其实不用我说,你也会这么做。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不管将来你有多大的权力,都不可将她留在身边。否则,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傅雪峰终于开口了:“有我在,没人能伤她。”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个道理你比我懂。伤害一个人,并不一定要伤害她本身。我看得出来,你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如果对手够聪明,根本不用找她麻烦,直接对你下手就可以了。这比直接伤害她,更加叫她伤心。” 傅雪峰转过头来,眼神凌厉:“你知道我是谁?” 兰姨弹了弹烟灰:“不,我不知道。但我会看相。你非池中之物,早晚会凌于众人之上;你一生惊险无数,都能逢凶化吉。可那姑娘就不一样了,她要想长命百岁,不光要靠运气,还得靠造化。” “她的命结,怎么解?” “无解。至少目前看来是无解。” “你的意思是,是死结?” “那也未必。她虽命运多舛,却也有贵人相助,倒还不至于走入穷途。” 傅雪峰稍微松了口气:“她……她会嫁给谁?” 兰姨将手里的烟蒂弹出老远:“天机不可泄露。我言尽于此了。” 傅雪峰脑子里转了个念头:“你为什么不让她买那个指环?” “被你发现了。”兰姨笑得无奈,“我的本意是想让她挑个护身符,结果她偏偏看中了催命符。我不妨告诉你,那指环上有个小机巧,迟早会被她发现。她那么聪明,一定会物尽其用的。只希望到时候她手下留情,不要增添杀孽。” 傅雪峰皱了皱眉:“杀人的事,她是不会做的。” 兰姨摇头:“她是善良。可是,再善良的人,也会有辣手无情的时候。” “那你可以不卖给她。” “世间万物,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缘法早已注定,岂是我一介小小凡人能左右的?我不卖给她,她自然有别的法子,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傅雪峰无言。 “若她给自己挑的是你手上那枚指环,她的命运会有很大的不同。可惜,她却把所有的好运都让给了你。如果我没看错,你的这条命,应该是她给的。她对你的好,应该也不止于此。你可不要负她!” 傅雪峰暗自惊心。 “小伙子,切莫遗失你的指环,那是我们巫族世代相传的圣物,我一直在等它的有缘人。”兰姨又点了一根烟,“若有一天,她摘下了手上的藤花指环,你不妨把这个送给她,这本来就应该是她的。” “我现在就可以给她。” “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会知道的。记住我的话:万事莫强求!” 门外传来仓央的声音。兰姨和傅雪峰终止了谈话,一个抽烟,一个发呆。 后来,萧暮雪从一位老者口中得知:兰姨的家族精通相面之术,世代以相面为生,名声赫赫。而且,每隔三十年,这个家族就会出一个精通巫术的女人,看前世,说今生,通晓人间百事。许多名门望族不惜重金相邀,将其收为己用。到了兰姨这一代,人们不再迷恋巫术,这个盛极一时的家族才逐渐衰没。兰姨是这个家族最后的血脉,也是最后的巫师。 那次之后,萧暮雪再没见过兰姨。后来听说她死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几天后才被人发现,身体已被野狗啃去了一大半。没人关心她是怎么死的,也没人关心她的身后事,人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些关于她和她的家族的传说:能预测别人的运势,却看不到自己的命数;能帮别人逢凶化吉,自己却不能遇难成祥;看得穿别人的人生,却猜不透自己的结局…… 有人说,要得到些什么,就得先失去些什么。泄露太多天机的人,总是不得好死。这是惩罚,是诅咒,更是警告。 从此,世上无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