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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第九卷:第三章

    深夜的高原上,星光璀璨,静若无物。蓝得发亮的夜空像是倒悬着的风平浪静的大海,暗含着各种看不清的波涛汹涌和无数种潜藏的可能。月亮的光华经过高原空气的过滤,亮亮的,冷冷的,清清的。树的影子被拉长、加深,投影在浅白色的山石上,宛如一幅黑白的水墨画。这样美丽的夜晚,若有一曲清音一壶热酒一知己,那些逃亡中的灵魂,应该可以得到安慰罢。

    萧暮雪想起了萧兰枢,想起了从前的很多岁月,眼泪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像是天上遗落的星辰。她翻了个身,目光落在老嘉措的身上:爸爸说得对,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一些。她又想到了苏婉言、姚慕白,还有叶寒川……叶寒川……这三个字有如烙铁,烙得她皱紧了眉头……她盯着火堆发呆,直到双目干涩,疼痛难忍,才将视线收了回来,幽幽一声叹息。

    傅雪峰坐起身,轻声叫道:“暮雪,怎么了?”

    萧暮雪咧了咧嘴:“我睡不着。你别管我了,快睡吧。”

    傅雪峰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我陪你。”

    萧暮雪往上蹭了蹭身子,将头枕在他腿上:“今天辛苦你了。”

    傅雪枫轻轻梳理着她齐肩的头发,柔声说:“有你,不辛苦。”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火光映照下的美丽脸庞,情难自禁地将手放了上去,“好烫。”

    萧暮雪抓住他的手,掰着手指头玩:“你的手好漂亮!给我多好。”

    “拿去好了。”

    “又说傻话!给了我,你要怎么办?”

    “你的给我。”

    “好,那咱们交换,从这一刻开始,你的手就是我的了。我不允许你碰的东西你就不能碰,好不好?”

    “好。”傅雪峰轻轻啃咬着萧暮雪的手指头,每一根都不肯放过,“好喜欢!”

    萧暮雪咯咯笑道:“也不嫌我的手脏。”她翻了个身,望着满天星斗说,“好喜欢这里!等我老了,我就带着mama和你来这里定居,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傅雪峰轻抚她的双眉:“嗯。我陪你!”

    “好期待那样的日子!这些天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陪着我,我该怎么办才好?”萧暮雪闭上眼,神色倦怠,“雪峰,谢谢你!有你在,我才不那么孤单。”

    傅雪峰不说话,只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

    “以后我会很忙,可能没有太多精力照顾你,你要乖乖的,不要乱跑,好不好?等我挣了钱,我就给你买新衣服,还有你喜欢吃的东西。”

    “嗯。不乱跑。”

    “日子再苦,我都不怕,我就怕你走丢了。除了mama,这世上我最亲的人就只有你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不会。我会一直在。”

    “那我们说好了,这辈子,我们都要在一起,你哪儿也不去,就守着我。”

    “嗯!一辈子守着暮雪!”

    “我也会一辈子都守着你的。”萧暮雪闭上眼,趴在傅雪峰腿上,“有个哥哥真好!”她一只手抓着傅雪峰的手腕,一只手抓着他的袖子,不多会就睡着了。

    傅雪峰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在心里说:有你真好!

    火,依旧燃得热烈;人的心,却渐渐冷却下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嘉措的儿子就带着修车师傅赶了回来,叮叮当当一阵忙活后,汽车又能照常行驶了。

    上了车,棉花糖兴奋地在车厢里跑来跳去,一刻也不停闲。萧暮雪还是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安静地看窗外的风景。傅雪峰陪在一边,寸步不离。

    一路向西,依旧一路提心吊胆。不知道过了多久,汽车开上了一条更窄的盘山道,一些闪闪发亮的东西跃入眼帘。眯了眼仔细看,原来是一条小河。晨光照耀下,奶白色的河水反射出耀眼的亮光,闪得人睁不开眼。河岸边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光滑无比,秃着头以各种意想不到的姿态站立着。

    “河水为什么是这个颜色?”萧暮雪好奇地问。

    “这可不是普通的河水,是从雪山流下来的雪水。雪水可不就是这个颜色。”

    “雪水?那雪山在哪里?”

    “别急,你会看见雪山的。”老嘉措指着汽车前行的方向,“顺着这条河一直开下去,我们就到了。”

    萧暮雪将大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迎风而立。棉花糖牢牢抓住她的衣服,稳坐在她的肩头,一身白毛被风吹得起了漩涡。傅雪峰也探头欣赏山里的风景,心情无比舒畅。

    一座座山峰直插云霄。山上植被繁茂,却没有过分高大的树木,依旧是低矮的灌木丛较多。这个季节,一些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甚至变红。但另外一些的叶子却仍然嫩绿青翠,仿佛新生一般。灌木丛里,细碎的山石间,零星的开着一种黄白相间的花,长长的花径顶着小小的脑袋,有种纤弱的美丽,和这原始山脉的粗犷格格不入。一团团还没散去的云雾缭绕在其间,给这静谧的山林增添了几分流动着的美丽。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站在一棵手臂粗细的树上,歪着脑袋婉转歌喉,像是在迎接这陌生的来客。

    老嘉措一声响亮的马哨,惊得鸟儿扑棱飞进了树林,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萧暮雪觉得那声马哨简直酷毙了,缠着老嘉措教自己,可学了半天也没学会,只能发出逗小孩撒尿那样的嘘嘘声。倒是傅雪峰,现学现卖,竟然吹得比师傅还要响亮。

    又一条河流出现在眼前。只见它色如淡奶,水流湍急,声如雷鸣。萧暮雪将马哨的事撂到脑后,开始向老嘉措打听这河的来历。老嘉措只说了个名字,萧暮雪就肃然起敬:难怪!想来也只有那条有着历史根源的长河,才配有这样的气势!她想着课本里的历史,眼睛四处搜索,想要将地点和事件对号入座。

    老嘉措指着不远处几幢高大的楼房问:“前面就是你们学校,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不用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萧暮雪依旧在想着那场有关成败的战役。假如那些勇士当时没有成功,还会不会有我们的今天?她的眼前弥漫着滚滚的硝烟和震天的杀声与呐喊,还有在冲锋的路上不断倒下的身影……

    河水涛涛,淘尽英雄。时至今日,又有多少人,能记住曾经的峥嵘岁月?又有多少人,懂得感激那些无畏的牺牲?又有多少人,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好河山?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对烈士的怀念和对历史的敬畏,都不应该被时间淡忘,而应该世代铭记,永世传唱,永垂不朽!否则,留给后人的,不过是一页慨叹!时间再久些,恐怕连这慨叹也不会有,只有一片无知的空白。

    傅雪峰见萧暮雪似乎在沉思,自己不去打扰,也不让棉花糖去打扰。

    一座高大的牌楼矗立在路边,上面用淡金的笔墨描画出学校的名字。整个牌楼被高原气候风化得斑驳不堪,已经快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无意中倒是契合了这苍苍深山和沧浪之水的遁世落离。

    过了学校,绕过几个弯道,一座铁索桥出现在眼前,桥上稀稀拉拉铺着一些破烂的木板。没有风,铁索静静地悬挂在河面上,纹丝不动。铁索桥的两侧并没有木板遮拦,只凌空悬挂着几根铁链。此处水流最急,河水冲击着岩石,发出令人心惊的响声。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男孩横冲直撞地上了桥,向着桥对面飞驰。自行车刚上到桥面,整座桥就剧烈地晃荡起来。

    萧暮雪一声惊呼,紧张得心都快吐出来了。

    老嘉措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那孩子是土生土长的藏民。早就已经习惯这桥了。”

    “不能把木板铺得密实一点吗?太吓人了!”

    “吓人?这就吓人了?你在这里看河水,和从桥上看河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不信你去试试。”

    萧暮雪脸都绿了:“我可不去试。我还要留着这小命养家糊口呢。”

    老嘉措哈哈大笑:“你倒实在,不怕丢人。”

    眼见骑自行的小男孩平安着陆,担着心的人这才拍拍胸脯,放下心来。

    汽车在一座三层小洋房前停了下来。萧暮雪下了车,脚在地上蹭了蹭,就差没振臂高呼了:啊啊啊啊,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一眼望过去,小镇坐落在一个背风的山坳里。一条还算宽敞的马路两边,是一座座三五层高的商住两用的现代建筑。左手边的建筑群后面,是一带需要仰视的连绵山脉;而右手边建筑群的后面则是奔流不息的长河。河的对岸,是很有本地特色的村庄。村庄的外围是用原石垒砌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围墙。墙里墙外,遍地都是野生的苹果树、核桃树、柿子树和花椒树。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堆着烧不完的柴火,还有处理过的干燥的羊粪和牛粪,散发着一种原生态的气味。

    一个皮肤发红的中年女人从屋子里迎了出来,老远就用不太流畅的汉语跟萧暮雪打招呼。老嘉措在旁边介绍:“这是我大女儿,卓玛。你叫她大姨就行。”

    萧暮雪赶紧问好:“我叫萧暮雪。爷爷让我来店里做事,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大姨费心指点。”

    卓玛爽朗大笑:“好说!姑娘一看就是聪明人,自然是不用我费心的。”

    老嘉措将萧暮雪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你把阁楼腾出来让他们兄妹住。看看还需要什么,你再帮着添置。”

    “行嘞!您放心吧!我亏不着她的。”卓玛拿过萧暮雪手里的行李,“阁楼刚好是里外两个套间,里面的东西之前就已经清空了,稍微收拾收拾就行。床铺都是现成的,衣柜和桌子虽然旧了些,但都是完好的,能用。别的你看需要什么就赶紧去买,被褥之类不用cao心,家里都有。”

    萧暮雪刚要推辞,卓玛又说话了:“我们藏族人为人处世,讲的是合眼缘对脾气,真心实意。你一个姑娘家,不怕人头生疏,留在山里陪我爹,说明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们一家都念你这份人情,自然不会拿你当外人对待。你若是跟我们客气,那就是看不起我们。”

    这时,从前方不远处过来一个骑车的青年。老嘉措磕了磕烟斗说:“那是卓玛的儿子仓央,是我们家的混世魔王,一向傲慢惯了的。以后见面,你别搭理他就是了。”

    “就是您说的和我一所学校的那个?”

    “对。他学画画,读的是艺术系。”

    仓央的自行车在地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转,停在了萧暮雪面前。他毫不客气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来客,神情倨傲。

    萧暮雪回敬了他一通X光般的扫视,静静地等着对方发话。

    “你是谁?”

    “您家的洗碗工。”萧暮雪不卑不亢地说,“您是大少爷?”

    仓央皱了皱眉头:“什么大少爷小少爷的?难听死了。我是仓央。”

    萧暮雪撇了撇嘴:“这么没礼貌,想你也担不起大少爷这么贵重的身份。”

    仓央被噎得脸一红。

    老嘉措抽了口烟,神色愉悦地看着远山上的白云,笑容在皱纹里生长。

    “你要住我们家?”

    “怎么,不行?”萧暮雪摸着棉花糖的毛,慢悠悠地说,“不过,你应该没有这个话语权吧。”

    “我不喜欢你,你就不能住我们家。”

    “这可怎么是好?我没有去处,必须住在你家。倘若你不喜欢我,那你以后看见我的时候,可以当我是透明人。或者,你干脆当我是空气好了。我没意见的。”

    “你!”仓央清澈的眼里浮起一层薄薄的怒气,“你是哪个系的?”

    “我不想告诉你。”

    “是不敢,怕别人笑话你吧?这地方只有高考失败的人才会来。说白了,就是个学渣集散地。”

    “你说的对,我就是个学渣。那又如何?我妨碍你了?”萧暮雪见老嘉措居然在偷笑,暗自叫苦:得,这老爷子乐得看戏了。

    “倒不是妨碍我了。我就是觉得你们这些人很讨厌。明明不喜欢这里,却还要来这里,虚伪!你们汉人为什么总喜欢做违心的事?”

    “按照你这意思,藏族人就没有讨厌的了?不尽然吧。不然,为什么会有人说藏族人争勇斗狠呢?”

    “那是因为我们热血真诚,喜欢用实力说话。说我们争勇斗狠,都是偏见。”

    “那你说汉族人虚伪就不是偏见了?再说了,争勇斗狠和真诚又岂能混为一谈?听不得不同的意见,一言不合就动手,请问这是哪门子的真诚?依着你的逻辑,我们现在意见不合了,我是不是可以将你按在地上暴打一顿?而你还不能说我蛮不讲理,还得夸我真诚?”

    仓央语塞。

    萧暮雪的嘴角露出一丝冷淡的笑:“所以说嘛,看人不能太片面,标准也不可以双重化。你可知道,那些来这里读书的孩子,都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随心所欲的活着,也请你不要轻易评判别人。如果你想别人尊重你,你就要学会尊重别人,不对别人的选择说三道四。因为说到底,你终究是个外人,你不知道他们到底经历过什么,你也没有资格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

    仓央被呛得脸色发青。

    棉花糖跳到地上,跟着卓玛跑上了楼梯。萧暮雪招呼傅雪峰跟在后面,向楼梯走去。刚走上楼梯,她站住脚,露出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我现在又想告诉你了。我是英语系的,高考分数635。请多指教。”

    仓央惊住了:“635分?你来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这学校确实不是什么名牌大学,可也并非传说中的那样不堪:虽地处边陲,却自有风骨,又有历史底蕴,环境更是一等一的好,我相当喜欢!”

    “那么高的分数来这里,你脑子不正常吧?”

    萧暮雪戳着额头认真地想了想:“估计是。不过,我也不吃亏。要不是我脑子不正常我还来不了这里,来不了这里就没机会认识你,没机会认识你也就不会知道,都快二十一世纪了,还有像你这样思想陈腐的人。我得谢谢自己的脑子不正常,也谢谢你让我开了眼界。”

    仓央气得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

    萧暮雪见机得快:“君子动口不动手,好男不跟女斗。呃,你是不是藏族好青年?是,对不对?是就不要生气了。我们休战。”

    仓央恨恨地站在原地,不停地用脚踢自行车轮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