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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烟雾

    空堂寂寂,绣佛焚香,九霄佛殿云烟雾绕。

    佛前的男子闭气念过三百三十卷梵文藏经,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心无旁骛。扉门轻开,风顿起,穿堂而过的冷风似要贯穿他的身躯。室中燃着淡淡的檀香,二十五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丝气息,只今夜,却起了些微怨念厌恶。

    迷惘中,仰目迎向佛祖的真身,目光已然混沌,昔日里只道门前有径有芳还有秽,唯佛法浩漫漫﹑染净全收﹑一尘不立。自幼时承师傅衣钵一心诵经,精进用功,淡看树影扶疏,只触目菩提。未料,自以为得道,偏是如斩春水,得不尽,自己亦蒙于尘缘,失了本性。

    檐廊涩雨淅淅沥沥,落残春花,满地缤纷。鸠真僧袍拖曳,廖廖以入,寂然安坐于法慧蒲团之前。

    “情尘苟不扫,倏忽迷真性。”鸠真气若如兰,声音浅而又淡,夹杂着隐隐叹息,“凡人与圣哲的区别就在于一执一去,凡人因尘情迷了真性从而固守执尘,圣人却能去了情尘,还我等本来面目。”

    法慧因此禅言顿首,但望云夜浩渺,落寞从生,忽而一笑:“佛陀云大多数的人一辈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法慧六世为人亦同样做了三样。”笑容渐渐变浅,转而淡薄。

    鸠真微微阖目,佛珠轻捻于指尖,丝丝冷涩。

    云窗半开,法慧自蒲团而起,只望向窗外云雨缥缈如烟似梦:“法慧六世间无非就是这三件事——自欺,欺佛。”喉间一冷,转眸再言,苦笑溢于唇畔,“被佛欺!”

    泪,空转不落。

    一手扶门而出,任雨水浇漓于身,俊雅修长的身影于冷夜狂雨中寂寂颤抖摇晃不稳。这尘世太浅,佛门太深,他迈不出去却又心生六世之苦。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已种下,待到因缘成熟,果必现。他不通,实在不通。

    鸠真落于檐下,空看那一袭白袍单裟,阖目启言:“法慧,你之心不得清净,是以不肯放下六世的执著。”

    院中法慧身形一抖,忽一口鲜血猛然喷出,霎时,淋湿的白袍间更是染出一朵艳红娇媚的莲花。执著了生生世世,终要一次又一次看着生别死离,试问,空转六世还余何意义?!

    屋外雨势淋漓,软阁厅房间自是暖意融融,素香袅袅。窗扉半推,偶有雨意层层漫入,清新而舒展。软榻上的母亲抱女于膝上手把手教着她摆弄算盘。

    楼明傲轻轻拂弄着阿九的鬓发,“阿九,娘亲问你最喜欢谁啊?”

    “爹爹。”阿九仰目浅笑,俏生生的小脸袋洋溢着欢悦,乌黑的鬓发随意被绾成了一排小髻,别有簪珠,扭头摇摆间华光璀璨,“还有娘亲,长生哥哥。”

    “那最最最喜欢的人呢?”楼明傲索性与她玩起了游戏,全然不放过。

    “嗯。”小脑袋沉吟片刻,忽而道,“阿九最最最喜欢阿九了。”

    “哼,你倒是谁也不得罪了。”楼明傲抱着她旋了个身,侧卧在软榻上静静看她的小阿九举着镜子臭美。

    阿九玩腻了,倒也歪头看着楼明傲,双眼眯成月牙弯:“其实阿九最最喜欢爹爹了,可是爹爹说,不能在娘亲面前这般说。”

    楼明傲只觉得好笑,正欲启笑颜,心中莫名裂痛涌上,胸口一紧,喉头划过腥甜的味道,点点殷红顺势滴在她的衣领。阿九惊恐的睁大眼睛:“娘亲,你......”见她慌乱手足无措间不断擦着滴下的血,阿九突然不哭了,只哽咽着看着楼明傲,颤抖着双唇说不出一个字。

    楼明傲以帕子掩口,忙将阿九扯下软榻出手推她出屏风,偏阿九反拉上自己的袖子怎般也摆脱不掉,情急之间,只看见阿九被一双手揽走,司徒远惊恐的面庞出现在渐渐模糊的视线里。

    他唤她,声音中有一丝颤抖,“你怎么了?!”

    虽已视线不清,仍是镇定答了道:“许是天气躁了,失了些鼻血。”

    这等口是心非定然逃不脱他的视线,他紧紧箍上她的双肩,出奇的用力,简直要捏碎她的肩骨,目色须臾不离,字字寒骨:“我要你说实话!”

    楼明傲亦不知要如何答他,她同他一并迷惘,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五脏六腑似紧紧缩成一团,痛楚由心口蹿到四肢每一处脉络,浑身愈发阴冷了下去。窒息间微微摇了头张口想说话,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一口猩血猛然喷出,喷在他的襟前,猛然转过身用手捂住胸口,另一只紧紧堵住嘴,但很快血渗过指缝往下流。

    一痕春水一条烟,化化生生各自然。

    春水烟氲,长雨悄然而逝,万物荣华风长,吐绿含红。一路上山曲径盘旋,穿云绕雾,禅舫立于深山之间,云山碧池连天而接。禅室内颇为简陋,硬榻上半卧的僧人迎向窗间而望,神眼空洞。

    君柔已不是第一次拜访至此,禅院中的小僧多是熟悉她的,此时亦让身由着她端着斋饭入间。室内清冷,唯一的一处火炉亦被主人熄灭了。

    冷榻上的法慧僵硬转动清眸,满目皆空,只习惯性的上扬唇角,展以勉力一笑。

    心口犹如被冰冷的匕首划开深深的一记缺处,君柔腕中青镯微荡,满目悲凉,放了斋饭于榻前案几上。思忖片刻,昏昏然道:“你和母亲的魂骨是至死相连的。你痛,她亦会痛;你心如齑粉形若槁灰,她更不会好过到什么地步。佛家言她的劫难要由你解,却是因为…每每她于危难之机,你都能感应到罢了。”

    榻上的人浑然一震,僵直而起,端起桌上热粥猛灌入喉中,却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她…君柔出手去挡,反被他挥手拦住。双目灼热,她背过身子,任泪流如泉涌。

    几口热粥烧灼着喉咙死死吞入腹中,除了满腔闷灼,再感受不到其他的滋味。法慧双目坚毅,往昔清润如风的目光凉薄似水,惊魂而恸。双眸触到君柔腕间的青翠,猛然出手捏上她的腕子,竟是无所顾忌,热气氤氲,眸中带湿,指尖隐隐颤抖:“你还带着它…”

    一时哽咽,她复答:“父亲可还记得?!”

    凉气吸入肺腑之间,法慧眼中闪着难言的光芒,尽是怆恻痛意于心底溶散不开,他怎能不记得……

    淋了一夜冷雨的枝叶,随着柔风飞转飘零而下,更漏炎凉。

    豫园东配殿西书阁。

    檀香方燃尽最后一丝,司徒远于书阁前又是静坐了一夜,身子已然僵冷,临窗而立。

    茶几前伏案而眠的温步卿一手撑额,复又清醒,几步追随至其身后,声音淡而又淡:“我们瞒不住她几时了。”

    冷拳寸寸握紧,似要把世间万物皆碾成粉末,眼中阴鸷杀气一闪而过。

    一路间,司徒远负手在背,步履越行越快,心中大起大伏,满目厉色却在迈入暖阁迎上那身影中渐渐淡去。床榻间楼明傲阖目微憩,红缎锦被衬得她的皮肤更显白皙滑嫩,晨光熹微,落在她鬓间煞显几分风采奕奕。

    司徒远缓步轻至榻边坐下,抬手间漫上她的额鬓,指尖颤抖未落,复垂下了头,唇落于她耳畔,沿着圆润的耳际,一路细细的亲吻至脖颈的细腻。

    楼明傲浑身一颤,懒懒的抬了眸眼,华光落在睑底,浅浅而笑:“相公,你偷吻人家。”

    司徒远微抬首,顿了片刻,缠绵又至唇端,吻得认真仔细,轻轻调匀呼吸:“这一次不算偷,是明抢。”而后压下半个身子揽着她一并卧在床端,一手细细碎碎摩挲过她发间,额顶,眉眼,俏鼻。

    二人静静看着曙光由窗扉射入帷幕丝帘,璀璨的光束落在帘上映出斑驳流离的影子,楼明傲触上他的腕子,缓缓拉下:“相公,小温怎么说。”

    司徒远将下颚贴紧她的额头,声音淡淡的:“说是气血上浮,无大碍。”

    “我就说没有关系。”闭目浅浅一笑,呼出一口长气,“真是吓死我了。”言罢翻个身,趴在他胸前,笑得鬼魅娇艳:“相公,小温就没诊出什么脉吗?”

    司徒远不由得皱眉,细细打量上她:“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楼明傲只笑不语,俯在他耳端极尽羞恼言着:“相公,人家这个月没来…困乏昏昏的,还以为是…”

    眉间微蹙,司徒远伸手即点上她额头:“这次不是。”

    “哦。”楼明傲柔柔应了,复爬了回去,反被司徒远大手捞回胸前,一时间二人紧紧相拥,感应着彼此的心跳。

    司徒远捏上她的腕子微微攥着,凑到她颈间,哑声道:“不知从前是哪一个嚷嚷着再不要孩子?!”

    “又是哪一个说有了还是要生?!”抬眸间狡黠笑上三分,反问着。

    她的笑意似乎每一次都能引人出神,司徒远又愣下片刻,回神中轻轻笑了:“好。”温热的大手直入她的衣襟,熟悉的解弄内裳里扣,呼吸不由得重下几分,另一手猛得拉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