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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驾崩

    天擦黑了,东稍间中点起了绢灯,微弱的烛光映着苍老倦容。更声一下下由远及近,直要压破人心。豫园的夜从未如此宁静过。

    伴着最后一声长更弱下声响,司徒远疲惫迈入里间,但朝跪在桌前的嬷嬷望了一眼,满目愁倦,出声喑哑:“嬷嬷,您…何必如此。”

    “阿豫,嬷嬷知道你心里的苦。”桂嬷嬷猛然阖目,微微屏住呼吸,“阿嬷知道你离不开这女人…然,你若离不开,便要由她捆缚牵制一生。不如这样…嬷嬷帮你痛下绝手,襄助你一举而成帝王霸业。”

    司徒远定定不语,负手而立,朦胧的月光笼罩于身,洒下淡淡的余晖,半转了身,一手相指,隐隐的颤抖:“嬷嬷…您已是下了手的。我信您…正是因为深信不疑,才把她交给您。”出手紧紧握拳,回至身后,满目痛楚。她明明知道楼明傲产后落下了虚寒身子,却在这四年间以寒湿膳补,更施以寒毒渗骨。可笑他是爱令智昏,顾及防备到了任何人,反是疏忽了最信赖的人。

    “阿豫,情字伤人太甚,你舍了罢!”桂嬷嬷一连跪上几步,双目红肿,颤怵的掠过百般痛楚。

    司徒远自唇角狠狠咬下一沁血痕,十指紧握,似要刺入骨rou。他人是江山美人不可共得,偏他是要夺江山才可保美人,古往今来从没有过的道理!

    “阿豫,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嬷嬷绝不会由人挡你的道路,你的心志定不能因任何人而移!”

    寒风浸骨,他一生从未任性放肆过一回,每一次都是无从选择,无从选择!这般得来的天下,仍是自己从前苦苦追索的那座江山吗?!命途铺展开来,只由自己踏入,无力去恨,亦无力去爱。纵人世间千般苦楚万般无奈生死胜败,他皆是走过的,自以为一颗心冰冷至无以侵入,是,他从未打开自己的心房由那女人步进来,却反而陷入了她的眸眼中失了自己。这一次,又如何逼自己抽离而出?!心碎如粉末,痛似灼烧,再痛再碎,亦逃不脱无奈二字!

    “这世间惟有最高无上的权力方可保住自己的所有,阿嬷只是在教会你这个道理。你从来是明白的,只是陷入情难的境界,一时迷顿罢了。索性…嬷嬷助你一力。将日由你再来告诉嬷嬷江山美人是可以兼得的。”

    她语虽冷漠,却透着淡淡的宠溺,他帝位正坐的蔚然夜夜入梦,她不想再等了。

    “拥有那权力,反而会失去一切。”这一声清冷仄寒,如梦似幻,由窗外飘入,字字清晰,重重落在屋中二人心头。

    楼明傲定定站在门后隐影中,目色微冷,身子瑟瑟发抖。

    悸怕的痛楚似穿膛而过的利箭,瞬间透穿他的胸膛,刺破的心房在隐隐颤动,疼痛丝丝蔓延开来,渗入五脏六腑间,连着呼吸都痛了。一切皆碾为粉末,散落风中。这就是心痛吗?!他终究还是感觉到了。

    楼明傲压抑住满身颤意,她面目苍白,眼神坚毅,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这室间忽然静了下来,静到三人的呼吸全无,楼明傲满目宁静望向司徒远,胸口悸动着某丝情绪,二人凝神相视间,任时光寸寸流失,连桂嬷嬷何时委身退下一无所知。沉默了良久,那些话生生压下,于此时已然多余,他再不要说什么,只想细细把她看住,她亦无需在问,他眉目间每一丝深意都在作答。

    月光莹然,落在鬓间,呼吸已轻,忽而间嫣然一笑,声音轻柔:“相公。”

    满目疲倦尽化作柔意,他唇角翕动,只不成音。

    她不待他开口出言,即已拥上去,拥入他怀中,双臂紧紧揽住他的身子,紧到呼吸不畅。泪,于欣然笑意中悄然落下:“想你了,我想你了。”

    浑身一颤,他寂寞了太久太久,心底的思念亦是沉压了更久,由此一声想念翻卷而出。再怎般痛楚难捱,迎目间触上她的笑意,心底顿时涌出暖意泛泛,千辛万苦都不重要了。

    “楼儿。”他勉强唤出一声,眼中悲楚涌上,是灼烧撕裂的疼痛,一层层水雾湿气漫上,无以压抑。

    她在他怀里浅浅仰了目,彼此眼中的水雾相撞,莹润光华。

    “相公,你忘了吗?我本是一缕轻魂,落到哪里便是哪里,无论何时我都会在你身边的。她们空伤我这副驱壳,却伤不了我的心。只要心未碎,我便是永生。”

    司徒远微微阖了双目,这一弯深目此刻烧灼的疼痛,似有guntang的东西要落下,由他合眼凝住。

    “他们逼不了我…我是司徒远,纵然天下人都苦苦相逼,我亦不会违背对你允下的诺言。”

    楼明傲释然而笑,随着浅浅闭目:“我信你的,我说过我信便不会怀疑。我信你对我许下的一切,信你的双臂终能护我周全。”

    宣元十一年,四月初三。

    天阴而沉,久久不见雨意。云阳殿坠入一片凄凉沉闷中。自晨早入晌午,文武百官皆是黑压压一片跪倒在御殿外。云阳殿偏间楼明傲一手拉着阿九跪得安然。直到内间小顺子来唤,只这一次并未像往常一般直接领了阿九入内,仅仅召了楼明傲面圣。

    内间屏风后挂起了杏黄色的轻纱帘幕,隐约可见床榻上的人身形枯槁,面容青紫,似已失去了几分生机。楼明傲缓缓步上前,上官逸却似捕捉到她的脚步声,猛然睁眼,痴痴转眸,哑声道:“坐到朕身边来。”

    她依言就座,只隔着轻纱隔帐未抬首打量他半分。

    上官逸喉间微哽,由腕子里抽出那罗帕隔着帷幕送出来,手隐隐的颤抖:“龙阳寺的时候…你落在朕脚边的,帕子上绣的六月菊甚是精巧。”

    楼明傲望着他,折袖而礼:“皇上。”

    “你走罢。”上官逸复又阖目,“离开我,回到归属的那人身边,这才是你该走的路。法慧曾说佛法讲看破,放下,自在,随缘。看不破无以谈放下,自也不能泯爱憎。”

    她淡淡的抬眸,迎向他的深邃,浅浅一笑,再无言语,垂首步步退出。榻上的人忽伸出腕子于帐外,声音飘缈极不真实:“明初——是你吗?”

    楼明傲怔住,单单望着那腕子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她静静的望着他,说不出一个字,发不出一记声响。沉沉吸足了口气,复蹲身行了大礼,垂睫间湿气浮上,惨淡一笑:“民妇跪安请退。”

    暖风散佚,宫道间灯烛昏黄,一路轻慢悠长,楼明傲却只觉得双腿犹如铅重,玄光门外,小顺子追了出来,紧抿双唇连礼也不行只把怀里的匣子塞到她手中:“这是皇上千万嘱托要留给您的。”言罢回身而去。

    狂风乍起,烛火一阵慌乱蹿动,楼明傲忙以袖去挡,手中笺匣斜落而出,跌落于裙裾,弯身去捡,触目间玄色更烈,浓阳纯绿的雕翠凤玺滚出,连同着洒金冷笺长帛翻卷而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欢,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冷笺残墨,方时即兴而起,她一笔他一句款款描下一整首。他笑说二人的爱如同青丝绵绵的咒言,千丝万缕,抵死纠缠。已化若冷灰的心丝丝缕缕重燃起星火,冰冷的泪簌簌落下,她从未想过二人的恩怨纠缠要以死亡做一个了解。

    “…明初,苍天何其有幸,长生竟能在众人之中一眼认出他的母亲。那日我总怕一个不小心落下泪来,我是如此激动而又难以平复,上桓辅同我说,这是我要承担的罪罚。”

    “静儿灵前,我由着你的眸眼看到了她。我知道,你定是恨透了。也是那一次,我才知我错了,一而再的错,错得离谱而不得救赎。连争的勇气都失尽了…我再不敢同你相见,怕自己会忍不住于你面前痛苦失声,怕你犀利冷讽的嘲意一次次贯穿我的肺腑。他说对了,你是他的,终归是他的。你的爱,是我偷换而出。我第一次,失了同他相争的资格。”

    “因我,你已是痛麻了一颗心,不要再因我而痛了,上桓辅说的是,我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宁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你冷冷的恨意,亦不要再见你的眼泪。不要原谅我,带着对我的恨好好活下去,那一段被我偷来的岁月你要重新幸福而过,这…便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寒风突至,浸染着满腔悲怆,生生贯穿了前胸后背,楼明傲捏起那数张冷笺裂帛,心头钝痛难忍,泪一滴滴散落,死死咬牙不出声的啜泣。

    “咚——咚——咚”

    丧声鸣起,凄厉空震,彻鸣九洲苍穹。

    “皇上于申刻——驾崩——”这一声忽而传遍宫城上下,继而哭声由远及近,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