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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放生

    大法寺放生池畔,洒金镶玉的大香炉高香燃烛﹑雕龙嵌凤。

    脱却一身朝袍法衣,法慧轻褂僧袍尽显清明。他的眉目淡淡的,似装不入凡间红尘一丝的情愫,阖目间又一遍大乘经法于心中默下。这四年间,他为帝王讼念了无数遍经书,法事佛礼大举千百万次,他亦由禅师封为大法师,中原佛门中无一人能匹及他的名位。

    “住持,她来了。“小沙弥于身后轻轻唤道。

    法慧微微转身,眼神清定,坚毅而恭谦,一身淡雅气息与炉间檀香弥绕浑然不入,只让人觉得分外高洁圣澜。这池中偶有蛙鸣几声,却听得不十分真切,暮春的微风照拂人心,夹着隐隐的安宁。

    法慧淡淡一笑,阳光斑驳落于他佛祖般镇定安然的面容之上,神嫣如卷。这般笑意,在佛面前,于人之上,甚于临妖而立,都是一般。

    他身前的少女,一袭妃色长襟百若罗衫,色泽如雪酥暖若锦的玉带系于腰间,无论何时,她都是这一身装扮。她是被他以梵经禁锢四年的妖,四年之前,她的魂魄终日漂浮于他的座殿,他本不想伤她,却又忧心她会累及无辜,遂以梵约大明法卷压她于大法寺放生池畔。

    他与她约定,每月初十,必于暮昏之间予她半刻自由身。

    今日,又是初十,他似乎习惯了每到这个暮间于池畔等她出现,每一次她都会给自己讲一个故事,似是久远年间封印的尘埃。她告诉他,她是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只可惜太遥远了,她回不去。

    “小柔。”法慧淡然颔首,“你说那个故事至今日是最终的结尾。”

    他身后的香炉燃起三昧真火,那是四年间集万生普渡的香火红烛,定能镇慑这等妖气,化散她阴魂孤影,送其步入轮回法道。

    君柔望向那高燃的烛火,满目粲然。于任何时候,她永远都是这一身十岁少女的身样,笑起来,天真无邪,谁也看不出这般粲珏的笑意下是无以超度的怨魂宿鬼。

    “是。”她转了半个身子,望向满池碧荷连天,霞光落在她眉间,万物失了颜色光泽,“轩邛元年,五月丙寅,盈帝弗王初即帝位,大兴佛法庙宗。六月盈国大雨色红如血,山水逆流,盈河暴涨,死伤千万。国师扬言家国之下但存妖门邪气,遂举异性诸侯王君族嫡女。君柔实以无视无听无言,自出生之日被言异端蛊女。恰新帝即位之初,镇压异性王侯大势,国师言及欲以君族妖女祭天求万佛开光护我天朝,帝允而诺。八月壬子,玄溟殿前燃怒火,是以妖女君柔祭天大祀。”

    但闻至此,法慧轻轻阖目,佛曰僧者无以动情,偏偏他此时生出了百般情绪不得压制。痛,更是绵延而出,他忽而想起那个鬼魅幽秘的梦魇,梦中成排成山的雕栏玉阶,而自己无数次的站立迎望,西方冷霞似血,将刻在心底的孤寂一丝丝翻卷而出。他不是帝王,却日以继夜做着那个孤而又冷的帝王梦。

    “这就是…结局?!”声音清冷仄仄,他闭目浅笑。

    君柔微摇了头,眼中似有光华晶莹,目光清远:“其实…所有的一切本就是在那一刹那决定了的。君柔的母亲叶氏因此疯癫痴傻嗔,手刃国师,五毒不清。族人恨恶其深,以百虫之毒相侵,毁其容面灼其发肤。我父不忍其再受百苦千灼,亲手送她亡归。轩邛三年,帝亡,君门三子君上言立功西陲,以其族权军势在握克承盈国大统,做了第一个异性君主,是以…我父。”

    风夹杂着荷花的馨香纷而又至,回想起往昔,君柔笑意缠延:“父亲常说…莲子心苦,娘亲因着这一句话做出了风拂莲心饼。为治我病,她终日于门前散饼施舍于乞丐,她做的姜心饼,历传至今。我父登及大宝,立她为后,只其后宫无妃无嫔,亦无后嗣以继。他的后半生,尽心力于江山百年大计,无倦怠一时,却不肯再吃一口饼。即位后大灭宗祀,处死千万僧徒,毁佛灭祖触怒天尊,因此其政绩亦是添褒加贬,世人道他冷淡寡情阴狠孤谲喜怒不定,却不知他心中早已因思念之苦碾转千万番。他空有江山万丈,却是以失去家人为代价。”

    又一阵清风拂过,于翠绿荫碧间翻卷而逝,身后香炉间明火缭绕亦呜呼作响。法慧的袍衣空转临风,尽显单薄落寞,眉间已无意识地蹙起,神情孤郁,不复往日的清淡明丽。六道轮回,如今他倒竟也不知自己是身在哪一处了?!

    暮钟空响,远远传散,君柔心中波澜微定,只望着阖目捻珠讼念不断的法慧定定出神,红唇微启:“我父上言在位五十一年,寿终正寝,却是寂寥一生。死后因诟秽法门触怒佛祖不得入轮回之道,佛门罚其赎罪六世,所以他六世都是爱欲不灭,却终要与佛有缘,无以挣脱。我佛以四大五根桎梏困顾其心,六世之间概不得自在。”寂寂微笑中,竟有温泪隐隐而落,晶莹如玉润,“他六世皆为佛门之徒。第一世,法名戒慧,二世元慧,三世定慧,四世绝慧,五世鸠慧,六世释慧,人又称其法慧住持。”

    清风之下,那身影猛然一抖,法慧赫然抬目,眼眸深处似有水波轮转,目色惨白如沫,晚霞暮色映落在双眉之间,颤,巍巍。

    弯月如钩,夜色浓似墨。九重宫阙每一记夜暮都是寂冷如霜,一重一重的宫宇殿舍绵延而去,尽露巍峨堂皇。由宫灯托映之下,楼明傲缓步轻轻迈入云阳殿。紫檀木的碎花软榻上幼女稚子正面朝彼此浅浅眠去,小宫女静静跪在榻侧轻摇着团扇扫去闷躁。

    “夫人,晚膳后两个小主子闹了会,一眨眼的功夫都睡下了,您看这时眠得最酣。”小宫女垂下蛾眉,轻声淡道。

    楼明傲一点头,依着床沿稳稳坐下,抽帕子拭了阿九额后绵绵的汗意,温言回着:“用毯子裹着由我抱出去吧,阿九也大了,总这样同小皇子没大没小失了分寸会让人捉了话柄去。”

    “阿九小主子性子好,皇上也喜欢她,本是要认了干女儿的,只怕司徒大人不欢喜,所以就再三搁置了。要是有了名份,自是能长日里守在小皇子身边,没人敢嚼了舌头。”

    这话入耳,楼明傲只觉得胸口一紧,忙以笑相掩:“我们阿九求不来这福气。”说话间正抱起了阿九,只阿九一手还攥着长生的龙纹袖口紧紧不放。

    “朕看阿九的福气不错。”这一声由屏后传来。

    手下掰开阿九的腕子,忙对上屏风的方向随着跪了下来:“民妇请皇上金安。”

    上官逸正披着一身玄色虎纹叠金丹衣漫步而至,似乎是听了屋内二人的谈话,轻绕过玉华屏风,目光只落在楼明傲头顶:“你今日亲自来接阿九了。”

    “本是桂嬷嬷要来的,只夜里闪了腰不方便了,民妇便也亲自了。”

    上官逸微微点了头,再言:“这女人做了母亲似乎就不常出宅院了,好些日子不见着你了。”细细想来,这些年他困于病榻,那女人自是安神于园子里侍夫教子,二人今时一见,恍若隔世般。她如今添了丰腴,为人母的风韵雅致无以遁形。

    楼明傲只觉得如今再看着他,也不似从前恼恨不尽,但见他对长生百般爱怜,心里反倒生出了那么丝释然。只想着于此时,他们二人也是越走越远了,他做他的帝王,她当她的臣妇,若能自此安安稳稳安然一世,自是好的。

    “四年了,还似从前那般怕我吗?”他淡淡地笑,神色沉沉。

    楼明傲轻轻摇了头,径自含笑:“不怕了,从前是因为存着恨不放,现在…有了自己要关注的人和事,反倒能放开一些了。”

    “放开?!”他的目光一闪,“怎么个放开。”

    心下凉了几分,兀自轻咽口水,淡淡抬目:“前缘旧事,该忘的不该忘的,都想放手了。民妇累了,民妇的丈夫也累了,我们…只想携彼此之手静渡这一生,无争无求。”

    他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柔意尽化为冷凝,定定的注目:“他…亦是这么想的?!他…放的开吗?”

    楼明傲自问从不敢猜测过司徒远的心思,只此时,她希望他们是一样的。

    “三朝元老多在夏相的致意下拥护皇兄裴以继朕之位。”上官逸微微阖目,“朕无大才大德…只是仗着先帝的宠爱罢了。他们心底一直都是这般念想。而你…会做上官裴的皇后吗?”这一声问得好不痛彻。

    她仰目以视,睁大一双明眸,眼中渐渐积攒了泪色,咬唇轻言:“如果有那一天,民妇定会自请休书一张。无论是上官裴,还是司徒远,我会做他的女人,但绝不是他的后宫。”

    上官逸恍惚了,迎向她的目光带着丝丝震撼,眼波流转,那一抹千回百转的情绪缭绕于心头。他总能由她的眸子里读出太多的不可思议,而后又深深地陷入,不得归途。

    “朕这些年…很想见你。”他轻轻阖目,靠在软榻上,唇边颤抖的笑意勾勒而出,“只是将死一人岂敢何求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