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困惑夜 有神临
时值深夜,几名大将不顾自己受伤昏迷需要休息,同时出现在龙帐,必定出了大事。耶律尧骨透过人缝看到后面半跪着的几个哨骑,疲惫地问道:“有什么事?” “启禀大皇帝,侦测到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率大约军三万趋近榆次。” “启禀大皇帝,侦测到卢龙节度使赵德均约领六万军自代州而出。” “启禀大皇帝,侦测到耀州防御使潘环督四万余兵出慈州而来。” “启禀大皇帝,侦测到清泰皇帝李从珂命彰圣都指挥使符彦饶为前锋,带两万军屯于河阳,自己亲率近三万精锐为中军,即日将从洛阳北上。” 连珠炮般地汇报完军情,哨骑们惊讶地相互对望一下。他们来自不同的方位,各自怀揣着极为紧急与秘密的消息,连日连夜、快马加鞭、换马换人、一刻不停地赶来,要求直接向大皇帝陛下呈报,谁知这些带回的军情却在实质上是同一个——唐朝的大批援军正在日夜兼程地向晋阳赶来。 不过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在场的大皇帝和将军们的反应。近二十万的援军很可怕么?抗衡数倍于己的敌军,这对于契丹军队来说是极平常的事,可将军们的脸上怎么没有以往的轻松甚至是兴奋的样子,他们的头发都有些凌乱,甲胄上除了残留着被冰冻的暗红色血痂,还有多处凹陷,他们的脸色看起来有些麻木,甚至可以说是失魂落魄。而大皇帝的眼瞳怎么里没有了往日的那种令人不堪与之对视的压迫感?他面色苍白地半坐在锦床上,披着珍贵的白皮氅,但包裹在强壮胸膛前的纱布还是若隐若现。 “你们先下去吧。”契丹皇帝摆了摆手。 难道是战事遇到了巨大的失败?难怪刚刚进军营的时候发现今晚这里格外安静…… 哨骑们带着疑惑离开了龙帐,在心里不自觉地开始将一系列古怪的事情进行着整合与连接。 耶律尧骨习惯性地将头转向一边,看着远方的沙盘。他不必站在那里俯身检看,沙盘上的山川地形他早已烂熟于心——唐朝的援军是分别从东南、东北、西南、正南四个方位向他合围过来,加上坚守在晋安寨里张敬达将近四万的鸦军,敌我人数比大概为六比一。 但他知道,这并不是将军们都低着头,脸色紧绷,保持沉默的真正原因。 汾河弯曲部一战后,契丹国主获得了这场战争的主动权,他可以选择放弃晋安寨不攻,而是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直下洛阳,然后在南朝帝都的城门上高挂起李从珂的头颅,用这种方式来宣告他的胜利,来为他的这场战争、为他这个阶段任务的完成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但他最终还是决定要走另一条路——彻底消灭张敬达。这不仅是考虑到石敬瑭是否有足够的能力保证自己的后路不被张敬达截断,或是洛阳城高且坚能否即刻而下等等之类的军事问题,更是因为战胜张敬达才是自己真正能够获得荣耀的事,这是结束战争最有效也是最合适契丹军队的方式。 的确,他需要胜利,但同时,他也要证明自己的骄傲。 于是从那之后的四十多天里,契丹皇帝命耶律洼与耶律吼各带一万军士分别驻扎在了唐军营寨的东、西两侧,他自己则带领大军向前二十里下寨。他们以半圆形的战略态势截断了张敬达的水道和粮道,但唐军却凭借着储存的余粮和天降的雪水坚守;他们令普通士兵在寨前叫骂,百般羞辱唐军,但张敬达坚守不出;他们令铁骑疯狂地从北、东、西三个方向同时进攻,却被鸦军的投石车、弓箭、鹿角、拒马枪牢牢地阻挡在寨门之外,即便少数士兵突入进去,也被里面的步卒砍成了rou泥;他们也进行了几次夜袭,可唐军点起了火把,将黑夜燃烧地如同白昼,张敬达让军队分三班轮流休息,时刻警戒着敌情;他们不敢挖掘地道,八年前的幽州一战,张敬达对付这种战法的方式让耶律尧骨心有余悸…… 所有的一切使得耶律尧骨积淀在血管里的疯狂沸腾起来,那么多年以来,契丹与汉军交兵,哪一次不是以少敌多,现在他们的军队人数还要多于鸦军,竟然久攻不克,这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今日上午,耶律尧骨压上了所有筹码,他下令从石敬瑭处调来了几十架投石车,然后聚集了所有的铁瑶骑兵。他相信在摧枯拉朽的钢铁洪流面前,张敬达终究会被无情地粉碎。但是他错了,在他第一次听到那种像要震破耳膜的、巨大的爆炸声,看到第一匹伊犁-哈萨克纯血马被那种神秘的铁蒺藜炸得血rou模糊时他就明白他错了,在契丹与唐朝短暂的八年和平时间里,李嗣源并非没有作为。如果说契丹凭借着北方的精铁资源、良种骏马、彪悍武士组建了铁瑶军,并在八年中通过征伐北方各部不断地磨练他们,那么中土南边的人们便开始用他们的文明和智慧向上天借来了威力巨大的火种。 火,自然界最伟大的力量,一切生物既渴望又崇敬的神迹。它带来了文明,照亮了黑暗,驱走了阴霾。是它让食物更加可口,是让冬天不再寒冷,也是它让钢铁熔化,铸造出最为锋利的武器。即便是契丹民族最为崇拜的太阳,其实质不就是一个巨大的火球么?如果太阳神真的怜悯他的子民,那么火种便应该是他送给他们的礼物。那么掌握了更高文明的南方汉人是否才是神真正的选民? 从耶律尧骨决定摧毁张敬达的那一刻起,他们所有人就清楚地知道如果久攻不克,那么鸦军便会增援张敬达,他们必然陷入四面被围的处境,这是可预料到的事,所以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铁瑶受挫,皇帝受伤,现在的契丹军队已经丧失了骄傲,更严重的是一种与神为敌的思想让他们一下子精疲力竭。 “拿酒来!”年轻雄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高喝一声,将军们都是一怔。龙帐外的侍从们没有片刻的耽搁,几个酒坛和铜角大杯立刻被送了进来。 耶律尧骨当然知道发生在今天白天的这场战役必定会如同八年前的幽州之战一样被记入史册,供后世的兵家们分析鉴赏、评论赞叹,只是这一次契丹军将作为烘托成功者荣耀与智慧的失败者,而且是比幽州之战更为耻辱与可笑的失败者。
他甚至悲哀地想到了按照眼前的局势,丧失了斗志的契丹武士们将被六倍于己的敌军包裹围困,那么葬身于此也并非没有可能,即便得以回国,那么他的母亲述律平,那个一直以来竭力反对他南征的铁腕皇太后,还可能会借着这次的大败让自己的弟弟接替自己的皇位。 但是越到紧急的关头,越是危险的局面,他就越想放声大笑,仿佛一切都无法阻止他,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或许是神赐给他的最为宝贵的天赋。 几十万的敌军又如何?母亲的强力反对又如何?与神对抗又如何? 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领着一个百人队追击敌军。对方也是不畏死亡的勇士,在最后关头怀着同归于尽的必死之心将他们引入了一片陌生的沙域。后来,敌人和他的战士都死了,死于刀剑,也死于饥渴。可他却凭借着最为顽强的意志力,竟在一个月后徒步走了回来。当瘦骨嶙峋的他出现在象征着可汗地位的十二纛日月大旗下时,他的父亲都被惊呆了。 奇迹已经发生过了,为什么不能再发生一次呢? 他不顾受伤未愈的身体,大口大口地灌下美酒。酸楚而无力的身体里有剧痛的感觉传来,但是烈酒燃烧了他的喉咙,接着燃烧起他的心。 他抹了抹嘴,随手把酒杯甩到很远的地上。他从床上跳下来,吟唱起契丹族那首最古老的战歌,舞动起自己像狮子一样雄壮的身体。他用力地踱脚,仿佛要踩塌地面;他有力地挥拳,仿佛要捶打天空。而那头随着他旋转的、散乱在半空中的金发如同晨光一样耀眼! 是啊,他是契丹的大皇帝,是太阳神的儿子!将军们在心里赞叹。 他们终于被他感染,与他一起唱起来,跳起来。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们的脸上有了笑容。耶律洼和耶律吼开始争抢起酒坛…… 耶律的鲁转头冲入外面的寒风里,他狠狠地呼吸寒风,却不畏惧严寒,他以漆黑的天空为背景,大声吼叫…… 契丹军营开始苏醒,零零星星的应和声逐渐演变成万人的合唱——健康的军士们从帐篷里走出来汇聚在一起,围着篝火纵情舞蹈;值岗的勇士们用刀剑敲打着胸前的甲胄;受伤的武士们相互倚靠,挥舞双手…… 有的人击打起战鼓,契丹军营沸腾了,所有人的脸上开始泛红,那些流动在胸臆间的火焰迎着瑟瑟寒风争先恐后地喷薄而出。他们遥望着那顶如同正午骄阳一样光芒四射的龙帐,望着龙帐前他们伟大的皇帝,那个太阳神的孩子,激动地想要流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