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铁鹞挫 国主羞
二月二十日,晋阳城外,蒙山之下,唐军大寨。 半空中巨大的石块不可一世地划破干冷的空气,伴随着密集的箭雨相对飞舞。巨石在空中相撞,爆发出山峦崩塌的可怕声音,箭支如末世降临般纷纷泻下,在铠甲、血rou、土地、木头……一切可能的地方种下它们的身体,摇动着末端的羽毛。 地面上数万翻飞的铁蹄以潮涌之势践踏着脚下的泥土,从北、东、西三个方向汇拢而来。冲在最前面的、已经避过第一阵箭雨和巨石的铁鹞武士们一齐拔出了战刀,风在金属上流过的时候,他们开始吟唱,那是契丹族最古老的战歌: 茫茫的北方草原上,流淌着两条河。 一条河叫西拉木伦,一条河叫老哈。 一位骑着白马的仙人从东而来,一位驾着青牛车的仙女从西而来, 他们在此相遇,他们他们在此相恋,他们在此结为夫妇。 他们是契丹人的祖先呦,他们繁衍了契丹八部的子民。 活在这片草原上的人呀,祖先为我们编织了有限的生命。 可是我们是真正的男人呦, 真正的男人死在战场上,他们走向祖灵之家。 祖灵之家有一座肥美的猎场呦,只有真正的男人,才有资格守护那个猎场。 当他们走向祖灵之家的时候,会经过一座美丽的彩虹桥。 守桥的祖灵说,看看你的手吧, 男人摊开手,手上是怎么也揉ca不去的血痕。 果然是真正的男人呀, 去吧,去吧,我的子孙, 你的灵魂可以进入祖灵之家, 去守护那永远的荣誉猎场吧。 歌声被风卷上高空,化为云层,应和着他们的脚步,由后向前、自上而下地重压过去。 他们经受过最为严酷的训练、实施过最为野蛮的杀戮、打败过最为强悍的敌人,他们拥有最为坚固的甲胄、最为精良的马匹、最为锋利的战刀,他们是整个契丹国最精锐的骑兵、他们是整个草原最骄傲的力量,他们是一头来自中土蛮荒北部的钢铁雄狮! 他们现在并不是在冲锋,他们仅仅只是在行军,眼前的唐军营寨不过是一个纸糊的*玩具,精致、漂亮,但是脆弱地如同用一根手指就可以轻易地戳破。他们坚信,只是在短短的一瞬间之后,他们这来自三个方向的洪流就可以顺利聚拢,那时地面上留下的只是支离破碎——支离破碎的木屑、支离破碎的布绢以及支离破碎的躯体……不会再有什么完整的东西残留下来,所有的一切在他们的伟力面前都将被分解成为最原初的颗粒。他们要用手上揉ca不去的血痕向祖先证明,他们是祖先最最骄傲的子孙,拥有守护那片永远荣誉猎场的资格! 他们行进着开始加速,骏马的速度总给人以一往无前的勇气,小跑之后的战马暖和起来,它们兴奋起来,仰首嘶鸣,越来越快…… “轰”、“轰”、“轰”……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超越他们理解范围的神力出现了!唐军营寨前的地面上,压抑已久的火光带着雷霆般的巨响直冲上天,如同开花般绽现。火焰涌出的刹那,炙阳般的热浪随之袭来,热浪里像是包裹着无数把烧红的尖刀,轻蔑地将他们引以为豪的钢甲撕裂,他们的身体在一瞬间里急剧膨胀,全身的皮肤迅猛龟裂,身体的碎片四散溅落,大泼大泼的血浆在周围泼洒,像是一个个装满鲜血的袋子爆炸…… 飞溅起的土块砸在后排同伴的脸上,烈烈作痛,吸入的热气像是烙铁一样烫得他们五内俱焚,战马们受惊嘶吼,有的不时地立起来,在半空弹动马蹄,有的恶狠狠地狂跳着,仿佛是要甩掉身上的包袱,它们不再接受战士的驾驭,开始四处奔逃…… 阵型混乱了,更后面的骑兵无法上前,数万个马头和马臀相接,互相挤压…… 后队停止不前,前面的人还在不断地后退…… 重新镇定下来的骑兵克服着心中巨大的恐惧,再次向前涌去…… 神力没有再次出现,但鹿角、拒马枪以及其后的厚盾长枪却继续阻挡着他们,结阵防御后的鸦军营寨仿佛是一片在平原上突然生长出的铁棘森林,变成了北方骑兵的噩梦。 一匹格外高大的战马在铁瑶骑士的cao纵下凭借着奔跑带来的高速四蹄腾空,试图直接越过这些障碍,可是一支长枪突然高高竖起,枪尖的寒光一闪而过,随即没入了那匹战马的腹部。战马被自己的冲劲带着仍旧向前,长枪死死地定在那里一动不动,骏马从腹部到后腿间,被划开一道深一尺、长四尺的巨大伤口,马血暴雨般淋在唐军黑色的甲胄上。发出剧痛嘶吼的战马翻滚着倒在地上,大堆的内脏从伤口里滚了出来。被甩在一旁的武士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十几支长枪一起袭来,他呜咽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骑兵部队再一次陷入停滞…… 驻马立于一个小土坡上的耶律尧骨目睹了眼前的一切,他此刻的心情已经由轻松变为了焦躁,又由焦躁转为了暴躁,他手里执着马鞭,渴望着飞马上前,可面前堵塞的人群却让他无法挥动哪怕一下。 “冲上去,冲上去,摧毁张敬达,摧毁张敬达,不惜一切代价!”他如同一个濒临绝境只得饮鸩止渴的人一般,竭力地、不顾一切地嘶吼,因为唯有如此才可以让他获得短暂的平静。但他的声音每加大一分,下一次就需要更为巨大的声响。他感到他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他的胸膛已经来不及起伏,他的喉咙已经喊出了腥甜的血液,可是他还是无法让自己停止下来。 “你们这些懦弱的废物,只会吃腐尸的秃鹰!”他心里的怒气勃发,脸上露出憎恶的表情,他开始厌恶他的军队,厌恶他的子民,因为他们让他蒙羞。 天空中突然出现了耶律阿保机的面容,苍老,但是威严。父亲叹着气,眼里满是失望:“耶律尧骨啊,你不配成为我的儿子,你是耶律氏的耻辱,你让我蒙羞,让祖先蒙羞,让整个契丹国蒙羞。为什么雄狮一样的祖先会生下绵羊似得后代?”父亲的叹息重重地砸在他的心里,狂暴地冲击着他体内的各个关节,他感到他的世界就要在这重锤之下崩坍。 同时出现在父亲身边的勇士们选择在这个时候,在他感到最虚弱的时候朝他轻蔑地大笑,他骑在马上,张皇地仰天四顾,可看到的却是整片天空里都是他们扭曲的笑脸,这些笑声像是千万条毒蛇钻得他的心千疮百孔。但他无法还击,因为在这些钢铁一样坚硬的脸和心面前,他不过是个失败者。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为契丹赢得了疆土、人口和荣耀,他们已经获得了祖灵的认可,守护着那片永远荣耀的猎场,而自己呢?是的,他也曾为契丹建立过功勋,但他现在已经成为了祖国的皇帝,那么他必须获得更多的证明,才能让祖灵承认他在荣耀猎场的地位。
“可是,可是,唐朝人借来了天火,他们借来了神的力量,所以,所以铁瑶军才会失败。”他委屈地向父亲解释,向那些死去的勇士解释,但是他们都背过头去,用眼角的鄙夷回应着他结结巴巴中陈述的借口。 耶律尧骨不堪忍受这样的折磨,他紧咬着牙,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终于低下一直高昂着的头颅。 为什么他会结巴?鸦军确实使用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力量来阻挠无坚不摧的钢铁洪流,他说的是实话,但他仍旧心虚。是的,对于悍勇的契丹武士来说,失败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因为狮子在吃掉绵羊的时候从来不给理由,而绵羊也从未因说出了什么好的理由而让狮子放弃吃它。 “回来吧,我的孩子,回到北方的草原,那里才是你的天地。” 耶律尧骨回过头,母亲忽的就出现在他身后。她的面容是那样祥和,她的语气是那样温柔,她朝她的孩子张开双臂,召唤着他回到北方的草原、回到母亲的怀抱。多么温情的一幕,那是母爱的光辉,可是耶律尧骨却看到她的眼里面同样隐藏着毒人的轻蔑。 “不!不!不!我不是耶律氏的耻辱,我是契丹的皇帝,我要用我手里的剑为契丹犁出最广袤的领土!”他再次面向天空,他要告诉他的父亲,告诉契丹国死去的勇士们,他可以战胜张敬达,他可以获得南方的国土,他可以继承他们的遗志。但尽管他费力地抗争着,深碧色的眼瞳里却泛起绝望的死水。 “你真的不愿回来?”背后,母亲的声音变得阴寒。 “是,不取唐土,誓不归国!” “那好吧。”母亲的声音奇怪的变得轻松起来。 耶律尧骨惊疑着向后看去,发现耶律李胡不知在什么时候从母亲身后转了出来,他的身上一片金黄。耶律尧骨不敢相信似得,用力闭了闭眼,定睛望去——没错,他看到自己的弟弟身上穿着属于他的明黄色龙袍。 “胡儿乖,你跟mama回去,回去后你就是契丹国新一任的皇帝,我们不要管耶律尧骨了。”母亲轻笑着拉起弟弟向着远方越走越远。 “不!那是我的皇位!”耶律尧骨伸出手去,徒劳地想要拉住她们。 正在他失神的时候,一块巨石向他砸来,他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皇帝!大皇帝……” 耶律尧骨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面前模糊地出现了几个人影,他挣扎着坐起来,又用力眨眨眼睛,耶律洼、耶律吼、耶律的鲁等人的样子才终于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