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北国雄狮之辽朝拾遗在线阅读 - 第三十八章 龙座前 勇气回

第三十八章 龙座前 勇气回

    天显六年,一月二十三日夜,洛阳皇宫显仁殿。

    唐朝皇帝李从珂已经站在那里,仰视着眼前的那张在满殿灯火烘托下、金光灿灿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座很久了。

    他的双眼由于长时间来的失眠而导致浮肿,黑沉沉的眼袋缀在脸上,让他失去了一个最高统治者应有的华贵,反而像是一个无力虚弱的病人。

    安置在镶满宝石的须弥座上的那张龙椅离他仅有三丈远的距离,但他现在却觉得刚刚有些熟悉的它距自己非常遥远,变得又如先前那样陌生。

    母亲被李嗣源强占的那一年,他十二岁,这是一个已经懂了些世事的年纪。他记得他当时心里有愤怒、有疯狂、有憎恨、有无奈,可也有窃喜,因为那意味着他获得了尊贵的皇室身份,意味着他从此将过上锦衣玉食、仆从如云的生活,意味着他在不远的将来不必十年寒窗无人知、不必笑谈渴饮匈奴血便会平步青云、出将入相。

    几年之后,当他回忆起这件事时,他想这个结果最为吊诡之处并不在于许多人奋力一生都未必能得到的东西,他在那一个瞬间就获得了,或者是这一切的获得和他本人的作为竟毫不相关,而是在于这个结果是用一个家族的尊严蒙羞、一个女人的贞洁玷污来换取的。也就是说,这个世俗所艳羡的美好无比的结果同时是用这个世俗所鄙夷的肮脏不堪的手段来换取的。

    不过又能怎么样呢,后来他又想,在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里,在绝对的强力面前那一切不都统统只是狗屁么?哦,不对,即便是在治世之中,那一切在绝对的强力面前依然统统只是狗屁。

    以前他从未想过今后有一天,他会坐上这张椅子,接受众人的跪拜。如果没有意外,他会一直安心地做一个外地的藩王,在平日里为这张龙座的拥有者守卫疆土,在必要的时候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在正旦庆节,他会进京朝贺,向皇帝陛下表示出最大的忠诚,而皇帝也会亲昵地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他是国家的栋梁,自己的臂膀,也许他们还会一醉方休,甚至抵足而眠。

    但命运的机缘巧合,将他推到了这样一个十字路口。

    五个月前,在那个阳光并不怎么明媚的早晨,他带着忐忑、迷乱、混沌的心情第一次坐上了这把原来对他高不可攀的椅子。

    虬龙盘螭的龙座又宽又高,足可坐三个人,端坐中间,两边的扶手完全可以说是虚设。他坐在上面,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叶飘摇在浩瀚汪洋里的小舟那样,无可依靠。尽管座上铺了软滑的明黄软袱,他仍觉得硬邦邦得有些难受,可同时他又不敢乱动。

    他俯视着徐徐鱼贯而入的文武大臣,那些昨天还极熟捻的人,竟在这一刻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他端正地坐着,认真地看着阶下的人们,努力做出一个皇帝应该有的样子,只是他看到大臣们的嘴唇在上下翻动,可只断断续续地听清了不多的几句:

    “皇上不必难过了。大行皇帝统御宇内近十年,享年六十四岁已属中人高寿。先帝继庄宗谟烈,修明政治,条理万端,躬勤爱民,夙夜劳旰,实千古罕见之圣君……”

    ……

    “老臣以为当遵祖宗成例赐以佳号,奉安龙xue,这是此时最要之务。先大行皇帝天表奇伟、大智夙成、宏才肆应、允恭克让、宽裕有容、天章睿发、烛照如神……”

    ……

    那个早晨,他在不安中尝试了皇权的第一口滋味,那时他并没有享受到所谓统御华夏、抚有万方的感觉。

    在登基的那天晚上,当这里重新变得空荡荡的时候,一个人影做贼似得从偏殿蹑手蹑脚地钻出来,悄悄接近它。在几乎漆黑一片的宫殿里,他如同刚诞下、还未睁开双眼的婴儿搜寻奶shui般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它。

    他轻轻地抚摸着龙座,抚摸着四根圆柱状支撑靠手上的几条九爪金龙,那金属特有的冰凉感在他心间蔓延,他开始感到惬意。

    突然,他看到有数百个灵魂从这张龙座里冒出来,这些“人”个个看起来都威严庄重、凌然不可冒犯,常人看到他们只能诚惶诚恐地匍匐跪拜。而这些“人”中,他的父亲赫然在列。

    数百个声音一齐在他的耳边鼓噪,仿佛念动着什么咒语:“你不能永恒,却会无往而不胜。你将会掌握巨大的权能,只是再也没有幸福的权力。你若愿意支付这样的代价,那么就坐上去,跟随着我们的足迹。”

    没错,这是一个古老的诅咒,这张龙座从千年前、一个叫做嬴政的男人下令铸造的那一天起,便被烙印上了极其恶毒、极其黑暗、极其堕落、带着鲜血的诅咒。

    他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瞪大了眼睛惊疑着,犹豫着,同时也被诱惑着。

    那些“人”的脸开始扭曲起来,他们大声地狞笑、用一种邪恶所特有的魅力蛊惑着他:“坐上去,坐上去,坐上去……”

    终于,颤抖的手指再次触摸到了这冰凉的金属。

    他小心翼翼地坐下,寻找着、适应着最舒服的姿势,最后他终于慢慢舒展开了身体。那一刻皇位的光辉在他的额头点亮,那一刻,咒语的魔力开始在他心里发芽。

    第二天他便下诏,派遣了更多的卫士去“守护”许王李从益和宋王李从厚。因为他们都还年幼,所以更加需要“保护”。但事实上真正需要保护的是他,他的血缘让他感到软弱,他自卑地认为他的皇位来源不正,昨晚他为此担心了一整夜,他怕另一个真正流淌着李嗣源骨血的人会夺走他的位置。

    第三天,他又给数十个宦官内侍套上了“监军”的名号,然后将他们送往全国各地。是的,他获得了京城大多数官员的支持,但是那些驻扎在各地的节度使,那些名义上尊奉朝廷号令、实际拥有着土地、人口、军队、财政控制权的可怕野兽,他们让他恐惧。

    乱世让囚笼这些野兽的铁栏轰然崩塌,十年的时间不足以让他的父亲重新营造起新的栅栏,李嗣源只能鞭笞着那些噬人的猛兽,让他们暂时安静下来,而他现在已经死去。李从珂认为自己不是一个能够比肩父亲的猎人,所以他现在只相信这些无法繁衍后代的怪物。

    回想到这些的时候,李从珂开始笑话自己。他想,如果这五个月来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话,那么展现在他眼前的将是这样一幅图景:

    在光辉的皇座上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人,他用警惕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人,并不断地对他们说:“这是我的宝座,你们不要过来。”

    他甚至将“监军”派到了张敬达那里,派到了那个以“忠勇”闻名于天下、那个自己曾骑在他脖子上、去捉爬在树干上的知了,结果尿了他一身的男人那里。

    一种羞愧的情绪让他无比烦躁,于是他不自觉地开始用力攥了攥手里那份几天前用快马加急送到的、自己已经读了不下三遍的奏折。

    “臣太原四面招讨使、知太原行府事张敬达叩首以告陛下:

    臣本草莽,身世低贱,内无辅佐之器,外无将领之才。先帝明宗,威胜五霸,明继三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简拔帐下,躬身教导,耳提面命,尔来三十又二年矣。

    周末七国纷争,并入于秦。及秦灭后,楚汉纷争,又并入于汉。汉末三国鼎立,又复并入于晋。晋末纷乱,由隋代之,炀帝无道,遂有我唐高祖起义、太宗奋武,坐拥天下。后朱温窃国,太祖中兴,庄宗光德,传至先帝。

    然先帝创业未半,中道崩殂,举国上下无不哀恸,四海之间唯有痛哭。陛下承先帝遗志,正将建伊、吕之业,追桓、文之功。

    石氏敬瑭,叨食唐禄,不思报效,反怀篡盗之心,载肆凶逆,欲窃神器,天下之所共愤!

    达每思及此,无不恨之入骨、夜不能寐,疢如疾首、惟忧反侧,誓欲扫清华夏,剿戮群凶!于是受陛下讨贼兴复之效,总督三军,奉辞于外。

    臣与石兵对垒晋阳一月有余,赖陛下圣德威临,人臣同应,多有战果。谁料石氏妖孽自知难敌天军,竟丧心病狂,勾结异俗,遂有饕餮南犯。

    狄夷契丹,纵虿尾以兴妖,恣狼心而呈乱,扰我边境,屠我国民,狼戾不仁,罪恶充积,情殊可恨!现又助纣为虐,欺凌君父。

    臣闻胡人豺狼野心,潜包祸谋,终为我朝心腹大患;臣又闻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故臣亦欲举武扬威,封狼居胥,对其一战而定。

    然彼草原游骑,来去无定,觅其主力,有如捞针。

    今臣诈败于敌,坚守营寨,愿为饵食,诱其上钩,又为粘胶,不得逃遁,愿陛下自引援军来攻。我鸦军儿郎,尽是九州豪杰;官僚将校,皆为四海英雄,习武从戎,投明事主,齐坚奉国之诚,并效忠君之志,定可悉除蝼蚁,冰消狂寇,攘除jian凶,兴我大唐!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

    信笺短陋,臣文不达意,不胜惶恐之至!”

    李从珂极仔细、极认真地默诵着这篇奏折里的每一个字,像是要把它们都镌刻到自己心里。

    他默诵完了,感到什么东西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是的,这股久违了的、生机勃勃的力量是勇气,是他从坐上龙座的那个夜晚开始丧失的相信他人的勇气,张敬达字里行间的真挚如同一枚引信,让他的心guntang得像是要烧出火来。

    他终于无法再忍耐时间流逝的缓慢,打开殿门,深深地吸气、吐气,然后用重新积聚起来的力量地高声传唤道:“把所有的大臣都给朕召集起来,现在,马上!”

    一股冷风吹来,但李从珂却觉得无比舒意,他看着远方即将刺穿黑暗、迎接黎明的第一线曙光,感到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单纯的、只知打仗的潞王李从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