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延徽感 尧骨笑
晋阳城外,契丹龙帐,寅时。 “韩延徽,你恨我们、恨契丹国么?” 耶律尧骨此刻在案前拨弄着刚刚石敬瑭献给他的一盏碎花琉璃灯,支离破碎的灯光里,契丹国主的脸被分割出几个不同颜色的区域,神色难辨。 在金谷园的宴饮结束后,契丹皇帝坚持要回到军中,并不愿在富贵温柔之乡酣睡。在属下们请安告退、各自回营休息后,耶律尧骨独独留下了韩延徽一人。 汉族老人安静地站在靠近帐口的地方。他的头发一直没有像大部分的契丹人那样披散着,而是裹了一块破旧的头巾,同时他在下颚上留下了一撇略带稀疏的山羊胡子,他似乎想要用这些东西来表明他始终完全是个汉人,即便他已经在中土的北方生活了很久很久。 不知是因为已经深入骨髓的“夷夏之别”的心理抗拒作用,还是本身的脾胃问题,多年的草原生活并没有让他适应rou奶之类的饮食习惯,他青年时就不甚强健,现在看起来更是干瘦得如同一捆枯柴。风沙、少食蔬菜和常年无法沐浴的结果是他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寸是光滑的,堆满了粗糙的皱纹,而沉重的岁月压得他的背有些佝偻,这使得他显得更加得矮小,不过他一直在试图将身子挺直。 听到契丹国主的问话后,干瘦的老人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吃吃地笑起来,然后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像是听到了平生最有趣的一个笑话。 “你们让我牧了十九年的羊,”韩延徽终于止住了笑声,开始说话,“十九年里我看着眼前的青草枯黄、衰败、被雪覆盖、露出青芽、变得茂盛、然后再度枯黄;我一天一天地看着羊羔长大,看着它们长出绵密的羊毛,看着它们交pei、产崽,然后被宰杀,然后新的羊羔开始成长;十九年里我日复一日地看着太阳升起、月亮沉落,看着风从北方刮来,然后从不滞留地去向南方。”他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前方,他的视线好像穿透了偌大的龙帐、穿越了冗长的时光,看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那片他并不热爱的土地,那个孤零零的小帐篷,以及那个望着夕阳不停老去的男人,“十九年里我看不到自己的家乡,于是我开始学会凭着记忆用羊皮和炭石画画,十九年里我听不到家乡的民谣,于是我开始试着自己吟唱,十九年里我找不到家乡的朋友,于是白天我开始和羊群对话,而夜晚我会在梦里和自己说话。” “十九年呐,十九年!十九年的光阴可以让一个妇人失去她光彩的容颜,可以让一个青年丢掉他热血的理想,十九年也可以让一棵树芽长成参天的巨木,可以让一头只会喝奶的幼崽长出凶恶的獠牙,但是这十九年对于我来说怎么就像是没有颜色的空气,只是轻轻一吹,就飘走了。” 他闭起了眼睛,像是在回味着什么,而当他的双目重新张开后,瞳孔就已经聚焦在了耶律尧骨身上,他慢慢地摇着头,声音也变得庄重起来:“不过,我一点也不怨恨你们,真的,我一点也不怨恨你们。”他加强语气又重复了一遍,“相反,我感谢你们。” “感谢我们,为什么?”耶律尧骨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离开了身旁的案桌。他向前迈了几步,似乎是要靠近老人,可突然之间他又止住了自己的脚步,慢条斯理地稳稳坐下。 没有了五彩灯光的掩盖后,北国雄主英霸的脸一览无余。他看起来精神很好,丝毫没有因夜深而流露出疲态,一对炯炯有神的狮目里闪耀着一股热切的渴望,一扫战后的困惑之光。而这一切皆是因为他直觉似得感到今晚他将从这个汉人口中得到解开谜团的答案。 “十九年这样的生活让我思考,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想明白很多事情。”韩延徽的目光再次涣散开去,如同正在和遥远的神祇对答。 “哦,那都是些什么事情呢?”契丹皇帝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韩延徽,很有耐心地继续询问,与此同时,他反手伸向腰间。 龙帐内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绵长而清晰。突然,尖利的呼啸划破阴寒的空气,一道耀人的光芒赫然闪过——那是耶律尧骨在最后的时刻大力抽出了束在腰间的利刃。 尽管帐内只有发黄的烛光,但那武器的反光仍旧亮得刺眼,如同蒙在一层光芒里。 这是一柄长约四尺的钢制刺刀,刀口锋锐,刀背硬直,刀柄、刀镡上刻着极为精致的花纹,一道鲜明的血槽出现在一边的刀身上,而另一边则用简易的线条描刻着一头张嘴咆哮的雄狮。在接近刀背的地方,还有一个小小的空腔,里面有一粒中空的银珠,这个设计会让使用者在拔刀出鞘的一瞬发出极为凌厉的声音,从而起到震慑敌胆的作用。 在耶律尧骨还是契丹国的兵马大元帅时,他极喜欢使用一种刀锋上带着细微的锯齿,像是无数细碎的犬牙咬合在一起的砍刀。但成为皇帝之后他就很少在马背上砍杀敌人了,于是他花费重金让工匠特意制作了这柄“血狮”:一是因为刺杀比劈砍的速度更快,二是一旦“血狮”进入敌人体内,刀身上的那道血槽就立刻会发挥出巨大的放血作用——敌人体内的血液将会以最快的速度喷涌、流xie出来,让对方即刻就丧失力量。 耶律尧骨将“血狮”放到覆盖在自己大腿上的白豹皮处,磨娑着,尽管刀身上并没有沾一丝血渍。 “你不会明白的,”仿佛被那一声尖啸唤回了神思,韩延徽再次开口说话了,但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耶律尧骨所做的一切,只是伸出一根手指,然后轻轻摇了摇,“我即使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除非你自己去放十九年的羊。”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调侃。 耶律尧骨右手一动,伴随着“吭”地一声,那道光芒毫无障碍地竖直在了地面上,“那你这几天来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朕说么?”见他不愿说,契丹皇帝皱了皱眉头,于是便问起了这段时间两次与他目光交汇的事,同时契丹国主将自己的左手撑在了地面上,上半身向前斜倾着。 “没有。”面前的老人仍旧一点都没有受到他的影响,非常直白地做出了回答。 “没有?!”耶律尧骨有些吃惊了,他一向是个极为自信的人,自信自己做出的一切判断,深信自己一直掌控着局势,刚刚他随意地拨弄灯罩、令人无法预料地走动、出其不意地拔剑、富有侵略性地俯身等等的举动,包括在这整个对话过程中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韩延徽片刻,都是他有意无意地在彰显他的控制力,试图增强他的威势。他原本相信这次对话将会解开他的困惑,于是韩延徽的这个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那你……” “我老了,或许还快要死了,已经做不成什么事情,所以我只能用这双眼睛见证一些事情。”韩延徽像是要从耶律尧骨的脸上找出什么似得,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那个年轻、健壮、洋溢着勃勃生机、焕发着青春朝气的君主。 老人的这副神情倒并没有让耶律尧骨感到任何的不自在,他只是有些奇怪,因为他有种恍惚的感觉,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根本不是在看自己、并不是在对自己说话,他是在对另一个人做着这一切。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突然之间韩延徽就结束了凝视,他低低地叹了口气,然后苦涩地微笑一下:“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我想我应该走了。”老人转过身,掀起帐口的毛皮帘布,躬身走出了帐外。 “如果今晚坐在这里的是朕的皇兄耶律倍,那么你会告诉他么?”耶律尧骨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但话刚出口,他就有些懊悔。
在耶律尧骨到目前为止的人生经历中,他所遭受的失败很少,只要他愿意,他总是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这种巨大的优越感再加上本是天潢贵胄的身份使得他极不情愿接受他人的帮助,更遑论主动向别人恳求,如果一定非要他这么做的话,那么这个人必须要比他更为强大。但是刚刚与韩延徽的一席谈话却让他遇到了挫折,因为他并没有在这个人身上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而现在的这句话则暴露出他,耶律尧骨,来自北方草原的雄狮正在向一个地位卑贱的汉族老人发出恳求,恳求获得如同施舍一般的帮助,这让他高贵的自尊心、让他作为帝王的骄傲受到了重重的打击,他感到自己的脸红了起来,正微微发烫。 不过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竖耳倾听,毕竟话已出口,无可追回,况且他始终认定韩延徽是要告诉他什么的。 帐外没有响起脚步声,看来韩延徽没有离开。 片刻之后,那个苍老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耶律尧骨,你和你父亲一样,你们是天生的战神,你们天生便懂得怎样去挥舞利剑,你现在有一个机会,能够让自己和你的父亲一样伟大,只要你懂得张敬达这个人。” “八年前的幽州之战朕和他交过一次手。” “只是见过一面你就懂他了么?” 尖利的诘问下,契丹皇帝无从反驳,被噎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这场谈话在即将迎来尾声时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这场雪真美啊,它让我想起了一种会在这个季节绽放的花。那种花的名字叫‘风兰’。世人很少能目睹它的芳容,因为风兰禁不起白昼的热烈,总是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中凋谢。一生只开一次,一次只开一夜。” 梦呓般的感叹声中,耶律尧骨开始不自觉地想象此刻帐外的那个老人脸上应该出现的表情——安然地微闭着双眼,搜寻着那丝在浮空中若有若无的香气,或许他的眉宇之间还带有一丝悲悯。 “在最美的时候凋谢。你是这个意思吧?”揣摩出了对方话里的弦外之音,耶律尧骨嘴角绽出一个冷笑。 “我听说耶律阿保机是死在回京的路上,而那一年他刚刚征服了渤海国,真正统一了中土北方。你们这些马背上的皇帝,当武略达到顶峰时……” “‘日中则昃,月盈则亏。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是你们汉人的《易经》中的道理吧。”契丹国主豪迈而率性地大笑起来,“但同样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大丈夫既生而在世,又岂能空老于床榻之间?若能宾服四海、手握九州,即便暴毙,亦是死而无憾,可当含笑九泉。” 笑声之后,帐外回应的是人踩在雪上的“扑哧”声和简单的六个字“我要去赏花了。” 再之后,是呼啸北风中模糊的吟唱—— “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 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 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 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 龙帐内新一代的北国雄主冷哼一声,一脸严酷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并没有走进床榻,而是转身迈向了大帐的另一边。 灯火中,巨大的阴影一点一点地吞噬沙盘上的河山,很快,蒙山下鸦军的“营寨”便被彻底地笼罩在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