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北国雄狮之辽朝拾遗在线阅读 - 第三十六章 风雪夜 授兵机

第三十六章 风雪夜 授兵机

    晋阳城外,汾河弯曲部,两个人影一高一矮,由北向南,艰难地朝远方的蒙山跋涉着。

    北风小了些,雪还没有停,落在他们漆黑的长袍上,寂静无声。他们就这样安静地踏过这片平原、踏过结了冰的支流、也踏过无数被大雪掩埋的尸首。在快要到达上山小路的时候,身形较高的那人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地上留下的脚印还依稀可辨,就那样纠缠着,像是一直要绵延到天边。

    很多年以后,当他躺在龙床上快要死的时候,他突然回想起这一刻,于是便哑然失笑,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山洞里的篝火终于生起来了,两人拉下兜帽,搓着手取起暖来。火光照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

    “刘将…大哥,”郭威显然对于这个新称呼还没有完全适应,顿了顿才勉强将口改了过来,“今天你打算教我什么呢?”

    刘知远坐在那里,盯着跳动的火焰,隔了好久方才回应道:“你看到那些残缺尸体的时候,感到恐惧了么?”他这样说的时候抬起了头,直视着坐在对面的少年,咧开嘴笑笑,露出一口极白的、森然的尖牙——他的两排门牙有些错落,并不平整,这使得他的四颗虎牙显得更加尖锐起来。

    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冯道曾说他笑的时候眼睛却是冷的,对于这一点他以前没有关注过。在那之前他只知道,在小的时候,很多孩子因为他大笑时露出的牙齿而不愿接近他,所以他一直都很寂寞。有一次他在海水边弯下腰去看那些牙齿,结果连自己都被惊吓到了。

    那是两排类似于一种潜伏在深海中的、极为嗜血的动物才拥有的牙齿。人们很少看到这种动物的真面目,但是每当蔚蓝的海水瞬间开出血色的巨花,痉挛的尖叫划破海边特有的湿润空气时,人们便明白是它来了。

    所有在海边生活过的人都会恐惧那两排牙齿,那种恐惧感是来自于每个人心底的某个阴暗角落,无法被抹去,无法被克服,甚至无法被控制。

    郭威没有对这些牙齿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只是在刘知远的引导下开始回忆刚才检查战场时的场景。他先是回想起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那尸体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周围空无一物——没有战友或是敌人陪着他,甚至没有留下兵器——在大片大片的白色世界里显得十分孤单。

    从他身上的甲胄来看,这应该是一个职位不低的武官。可以推测,在平日里,一定会有很多人围绕着他,比如他的下属、他的朋友,他们中会有人羡慕他、讨好他、巴结他,会为了他的笑容而开心,为了他的苦闷而伤神。他应该已经拥有了可观的财富、美貌的妻子,甚至还有乖巧的孩子。但他现在就躺倒在这里,在一个本该享受生命的年纪里死去,什么都没有。

    如果再据此推测下去的话,那么他孤身一人死在这里,很可能是因为他当了逃兵,而他当上逃兵的原因则正可能是因为他拥有的东西太多,于是他想抓住它们,但命运总是这样,你越是拼了命妄图保住什么,便越会失去什么。他最终没有逃脱,被追上的契丹骑兵一刀斩首。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身上的其他部分保持完好,看来是一击毙命,并没有受多大的痛楚。

    觉得没有体会到恐惧的感觉,郭威又试图重拾起那些残尸的画面,他记得他有看到一个士兵的双腿被砍断了,露出白森森的骨茬,从他一前一后的双手摆放姿势来看,他并没有马上死亡,而是拖着半截身子爬了很久很久。郭威当时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感到那人的手竟挠了他一下;他还看到一个人的眼球暴突,脸上的皮肤和肌rou不知被什么武器击中,竟被掀了下来,一块rou耷拉在下巴以下,被剥开的整张脸甚至在大雪的半遮半掩下仍旧血rou模糊……

    郭威回忆起这些的时候,脸上并没有起任何变化,刘知远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为清楚一些,可依然没有在那两道浓眉下的瞳孔里找到任何泛起的波澜。

    这是一个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人呐。

    刘知远暗自感慨一句,却不知是兴奋还是失望。他小的时候住在海边,一个很偏僻的地方。那里的孩子都不喜欢和他一起玩,于是他总是一个人,于是他总是觉得无聊。人在无聊的时候总会想着做些什么,做什么都好。于是他开始看书,看《太史公书》、看《汉书》、看《后汉书》、看《三国志》……然后他开始发现书是最好的朋友,因为它们不会躲着他,他可以随时去拜访它们,也可以随时离开。他可以尽情地与书里的人物进行对话、与书的作者进行对话,然后批评或者赞扬、辱骂或是崇敬——尽管那些人或者不存在,或者已经死去。它们就像是一个溺爱成性的母亲,可以无限度得包容着自己孩子的任何恶习。

    后来他的父亲开始随军征战,而他和母亲被安置在了晋阳。新的环境让他很期待,因为他听说晋阳是个大地方,会有很多人,那么也就意味着自己交到朋友的概率会大很多。但后来的事实让他很失望,他已经尽力不让自己的牙齿露出来,也尽力地去微笑,但或许冯道说的真的是对的,他即是是在笑的时候,眼睛也是不笑的。于是他再次扎入书堆,既然父亲是军官,于是他开始看《孙子》、看《六韬》、看《三略》、看《李卫公问对》……后来他又爱上了喝茶,因为喝酒是五、六个人的事,而茶,只需要一个人慢慢地品。郭威应该算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他不怕他的眼睛,现在也不畏惧他的牙齿,这让他有些不习惯。

    “郭威,你不怕那些东西,你不怕别人,我很想知道你会不会怕你自己。我很想看你第一次杀人的样子,你一刀砍下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刀刃切过肌肤、肌rou和骨骼的触感,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滚热的血从敌人的身体里喷涌出来,溅到你的眼睛里,不知道那个时候你是否会恐惧。”刘知远重新把目光聚焦在那团火里,眼神开始迷离起来,“而在此之前我将教你‘诱惑’二字。”

    “你知道什么是‘诱惑’么?‘诱惑’是盘踞在每种生物心上的一条蛇。它会在冬季沉睡,会在春天苏醒。当它蠕动的时候,每种生物都会感到焦虑,当它吐信的时候,每种生物都会变得暴躁,当它张嘴撕咬的时候,每种生物就只剩下绝望了。”他将两只冻得没有血色的苍白手指伸向赤色的火焰,“‘光明’就是飞蛾的‘诱惑’,这种长着翅膀、可以飞翔、看似自由的生物,在被‘诱惑的毒蛇’攻击后,剩下的只是被烈火吞没的一丝青烟。”

    “大哥的意思是,耶律尧骨是这堆火焰,而张敬达是那只飞蛾。”郭威的语气总是那样淡淡的,“只是这只飞蛾在最后的时刻却没有扑上去。”

    “非但没有扑上去,而且他还把自己变做了火焰,让耶律尧骨成为了一只飞蛾。”刘知远转过头,望着远方空旷的平原,那里堆叠着一万多具唐军的尸体。

    郭威点点头,从身侧的包袱中掏出两个冷硬的包子,拿给刘知远一个,然后自己大嚼起来——显然他也注意到了那个奇怪的现象:专门用于防御契丹铁骑的厚铁盾牌被唐军步卒在出发后不久就丢弃掉了——如果连他这个初涉战场的少年都看出那是契丹的诱敌之计的话,那么刘知远口中的名将必然早就识破了这一点。

    “大哥是说张敬达将计就计,以没有多少保护的步军为诱惑,吸引来大量的契丹骑兵进行攻击,然后想要击杀耶律尧骨,把诱饵变作真正的食物。”

    冷硬的包子经过反复地嚼动后在郭威的口腔里开始变得温暖而富有弹性,他猛地一口咽下,觉得有些哽,便又拿出一个皮质酒囊,“咕咕”地灌了几口。

    “只是张敬达最终还是失败了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后,郭威又道。

    刘知远也把食物放进了自己嘴里,整个颌骨运动起来。“可我觉得张敬达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可口了呀。他竟然将‘势’都拱手相让了。”刘知远看着手中缺了一大块、已经露出红褐色馅料的包子,双眼流露出贪婪的目光。

    “‘势’?”

    “你可知道秦末的西楚霸王?‘羽之神勇,千古无二。西楚霸王,众王之王。’”

    羽之神勇,千古无二。西楚霸王,众王之王。郭威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面色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那个力能扛鼎、气雄万夫的男人可以只用三万骑兵便将对手的六十万军队撵得四处逃窜、溃不成军,这便是‘势’的作用。‘势’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存在于风霜雨雪、存在于山川地形、存在于交战双方每个人的心里。战场上最大的诱惑便是敌人‘势’的丧失,那是一支军队将要失败的先兆。张敬达这一战损失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万五千的兵卒。他冒然轻进、中计被伏、损兵折将、孤军困守、士气低落,他把‘势’给丢掉了。”刘知远摇着头,似乎不敢相信似的,“他不但丢掉了这场战争的‘势’,他还丢掉了整个王朝的‘势’。张敬达是唐朝最后的名将,他的凋零会使整个唐朝崩溃。”

    “这么说张敬达是必败无疑了?”

    刘知远依然摇着头,但他忽然止住了,然后竖起一个指头,笑容变得诡异而神秘:“在我看来,太过美味诱人的东西总是有毒的,所以我只吃那些最粗陋的食物。”

    “你不了解他。”刘知远在吞下整个包子后又补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