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欺良善 惑双瞳
芳草居外原是一片平地,现在搭起了一个巨大的帐篷,用来款待契丹的中下级将佐。此时不知为何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围出一个人圈。 圈内又是两个小圈。 从服色上判断,被拢在最里面的一圈人是契丹的武官,紧围着他们的另一方则是这金谷园内的侍从。契丹人原本就悍勇难挡,又有兵器在手,虽只有五、六个人动手,仍稍稍占据着上峰,而那些仆从手持扁担、扫帚、烧火棍、菜刀各类“武器”,凭借人数上的优势,也相持着不肯示弱,地上已经有人倒在血泊之中,远方的小桥那里还隐隐可以看到正有不少人向这里跑来,芳草居内也不时地有人涌出。 石敬瑭和耶律的鲁一从殿内出来,发现是这样的状况,立刻上前。围观的众人看到他们过来,纷纷退开,让出了一条路。圈内斗殴的那些人也停下了动作,只是还僵持着都没有放下武器。 “怎么回事?”石敬瑭脸上有些挂不住,率先开口向侍从们责问道。 “那个契丹砸碎自己喝醉了酒,撞到了老吴头的身上,还说是老吴头把他衣服弄脏了,用马鞭抽老吴头,”一个拿着菜刀的中年汉子用刀口指着对面一个契丹武官,扭头对着石敬瑭高声回应着,声音里带着无比的愤懑,“老吴头多老实的一人呐,这个砸碎就这么欺负他!”话到此处竟带上了几分哽咽。 “老吴头人呢?”石敬瑭的语气缓了缓,没有了刚才的严厉。 那中年汉子也不说话,只是指了指扑到在帐门口雪地上的一个人。那人身上裹了一件破棉袄,几处已经脏得发黑的棉絮露在外面,背上有几道斜斜的口子,从里面渗透出来的一些血水已在凛冽的寒风中凝固成了暗红色的血块。 石敬瑭也是知道老吴头的。那是一个快六十岁的老汉了,从小家里就穷,连个媳妇都能没娶上,十五岁的时候为了几个葬娘的银子,签了卖身契把自己卖进石府当了仆从,之后任劳任怨地在柴房干了几十年,是个连掉片树叶都怕砸到头的老实人,好几次几个滑头冒领他的工钱,老吴头也只是憨厚地笑笑,说句“吃亏是福”就算了,并不追究什么,因此人缘很好。这次金谷园大宴,人手不够才把他调来充数的,没想到竟受了这样的祸害。 石敬瑭看到老吴头的时候多少也有点气愤,但他又不敢得罪契丹人,于是大声说道:“一群蠢材,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快把老吴头给抬走送医馆去。还有那几个。”他又指指另外几个倒在地上的伤者,“跟钱管家说,每人给…”石敬瑭犹豫一下,“给一百两银子的医药费。” 他话音一落,众人才反应过来,想起伤者需要救治,于是有几个人上前,抬的抬、抱的抱,把那些受了伤的仆役给弄走了。 “这几个契丹砸碎怎么办?石大人,您好歹也是河东十五郡老百姓的父母官,您要为我们做主啊,这些砸碎太欺负人了!”一个刚刚也参与了这场混战的青年人对着石敬瑭一拜,用一种极为恳切的语气说道。 石敬瑭知道这些契丹人是犯了众怒,如果不惩罚一下,自己的面子确实也不好放,于是便求助似的看了身旁的耶律的鲁一眼。 耶律的鲁的面色很严峻,这倒不是因为契丹人欺负了一个老实的汉人——在他眼里,弱者被强者欺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在草原上,懦弱的绵羊被凶狠的狮虎杀死、分食,这有什么不对么?——他只是觉得这些人没有遵守大皇帝的命令——耶律尧骨在赴宴前曾明确告诫过这些将佐不得惹是生非。 还没等耶律的鲁有什么动作,那个带头闹事的契丹武官一脸不屑地开口说道:“在契丹国内,我们契丹人鞭打自己的奴隶是不犯法的。” 他这一句话将原本有些缓和的气氛一下子撩拨地再度紧张起来,对面的汉人又一次握紧了手里的“武器”,随时都准备着冲出去拼命。 “巴哈,他不是你的奴隶。”耶律的鲁终于开口说话了,他黑着脸向着那个契丹武官走去。 “这里他妈的也不是契丹国!”那个拿着菜刀的中年男人恶狠狠地补上一句。 “耶律的鲁,你要帮那些低贱的汉人么?”巴哈看耶律的鲁向自己走来,便不再去理石敬瑭的那些仆从。酒精和刚才的冲突已经把他弄得过于亢奋,他甚至敢于直接称呼己方高级军官的全名。 “巴哈,魔鬼吃掉了你的灵魂么,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我罚你接受三十鞭子的惩罚。”耶律的鲁脸上的肌rou不自觉地抽动几下,显然已经有了怒意。 “你没有这个权力。我是南院大王的武士,我的母亲做过皇太后的奶娘,我的jiejie是南院大王的阙氏!”巴哈看着耶律的鲁越逼越近,突然狂叫一声,发了疯似的举着刀冲向比自己更为魁梧强壮的青年将领,“你这个向着汉人的狗崽子!” 耶律的鲁狞笑一声,不闪不避,而是迎前挺肩撞上了对方的胸口。巴哈顿时感到自己撞在了一堵铁墙上,全身都失去了力量,双手高举的长刀无声地滑落下来。耶律的鲁顺势用铁钳式的双臂死死抱住了巴哈的腰部,怒喝一声后,整个人的上半身都向后方倒去。 经典的过顶式背摔。这种不知道被草原上多少武士使用、发展、完善后的徒手搏斗技术,简易而高效地再次完成了杀戮。 已积了两寸有余的厚雪并没有使巴哈得到多少缓冲,他的脖颈无可避免地被巨大的冲击力折断! 这便是侮辱契丹国第一勇士的下场。 耶律的鲁令人咂舌的庞大力量、高超绝伦的搏击技巧在这一撞、一抱、一摔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要知道他的对手也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彪悍的契丹战士呐——尤其是他腰腹肌rou的强健与柔韧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叹不止——他是在上半身弯曲到了男子所能做到的极限后才一起随着巴哈倒地的。 耶律的鲁翻个身,双手一撑轻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轻蔑地看一眼巴哈的尸体,接着转过身,对着另几名握刀的契丹武官挑衅似的逼问道:“你们谁还想试试?” 那几人一下子醒了酒,丢掉手里的兵器,俯首谢罪。 尽管外面早就闹得天翻地覆,可殿内耶律尧骨的思想仍旧神游着。 他一直被张敬达的眼神困惑着。 他的父亲,那个契丹人眼中的天神、草原人心中的太阳,在带领他的儿子上战场的第一天就告诉他们: “如果说一支军队是一个国家的脊梁,支撑着这个国家有尊严地站立,那么主将就是这根脊梁的脊梁。他的挺拔会使这支军队勇往直前,同样的,他的佝偻也会使这支军队萎靡不振。”草原上粗豪的狂风从远处卷来,将父亲身侧象征着无比尊崇地位的十二纛大旗吹得猎猎作响,他格外冷静地看着自己还年幼的孩子,用极为坚定的语气继续道,“你们将来都会奉命统领一支军队,要记住,一头绵羊统领的狮群永远无法战胜一头雄狮带领的群羊!”
“也正是这个原因,所以将来只要有可能的话,你们就要盯着敌方主将的眼睛。”父亲的目光变得极为深邃、极为悠远,语气中带上了某种来自远古的神秘,“一个伟大的统帅可以从那里读出胆怯或是勇敢、智慧或是愚蠢、坚毅或是懦弱,可以从那里预测对方将要进行的是强攻还是佯攻、是防守还是退却、是撤离还是逃窜。从那里,你们可以得到太多的秘密。” 契丹皇帝一直谨记着父亲的这段教诲,事实上,从他们两人在军前短暂的对话开始,耶律尧骨就感到了张敬达眼神的怪异。那双半灰刀眉下细长的眼眸中有威严、有愤怒、有杀意,甚至有绝望,但这一切还不是全部,自己肯定还看漏了什么。 难道是悲悯?不,不可能,一个戎马半生、杀伐百万的将军眼里怎么可能会有悲悯?汉人都说“仁不统兵、义不行贾”,cao着弹指之间百万人头落地行当的人如果心里装着仁慈,那他还怎么让自己手中的利剑饱饮鲜血?当看到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变作一具具冰冷的僵尸,再被鬣狗和秃鹰啃食地只剩下累累白骨时,他夜里难道不会做噩梦么?他的胸膛里不是早就应该被摘除了那颗guntang的心脏,换上了冷硬的铁石么? 如果说把一个国家比作一个战士,把军队比作战士手中的利剑,那么将军就该是那柄利剑的剑尖。他只有在和平时才会被剑鞘隐蔽起锋芒,一旦战士拔剑而起,那么剑尖就应该永远用一种凌厉、尖锐的态度洞穿另一个战士的心脏,而不是悲悯地回避那夺命的一刺将会带来的可怕的死亡! 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好吧,如果排除掉悲悯,那么那隐隐遮着一层茫茫水雾的眼瞳里究竟暗藏了什么?是软弱、是惧怕,是自怨自艾?笑话。包括他在撤退时回望自己的最后一眼,尽管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尽管隔着那么多的乱军,尽管自己根本看不清他的面目,可那双眼睛里除了多了一份不甘与惋惜之外,自己还是能那么强烈地感受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那到底是什么? 耶律尧骨一次次地质问自己、绞尽脑汁,然而又一次次地得不到回答、无功而返。 他不能把这个疑问拿出来和自己的将领们分享讨论,他们会认为他小题大做、神经过敏,即便是耶律的鲁都会憨厚地笑笑,说句“大皇帝想的太多了”了事,而其他人说不定还会在背后悄悄议论,笑话他被魔鬼扰乱了心神。 他看着眼前的那些人,他们或者在高兴地高歌舞蹈,或者在猥亵地饮酒调笑,他们中有人为他歌功颂德,有人向他举杯致意。外面好像出了什么事,有些人出去了,然后又走了回来…… 他麻木地看着这一切,迟钝地做着判断,直到他再次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亮,闪动着耀眼的光芒,他与那双眼睛已经有过一次长时间的对视,那是在这次作战前的军事布置会上,在那个飘着金制龙螭炉香烟的龙帐,在那个阳光好得让人困倦的冬日午后。 韩延徽,那个汉人,他是想跟我说什么么?耶律尧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