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富贵乡 乐忘忧
晋阳城内,金谷园,子时。 “金谷园”之名缘起于石敬瑭先祖——西晋石崇——在洛阳城郊所营建的一处庄园。 据《耕桑偶记》载,石崇当年富可敌国,为享人间极乐,便因山形水势,筑园建馆,园中挖湖开塘,清溪萦回,水声潺潺。放眼望去,周围几十里内,楼榭亭阁,高下错落,金谷水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石崇又派人去南洋诸岛,用绢绸茶叶、铜皿铁器等换回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贵重物品,把园内的屋宇装饰得金碧辉煌,宛如宫殿。 后石崇因事败落、坠楼身亡,此处又经战乱蹂躏、沧桑巨变,昔日的名园已不复世间。石敬瑭在河东得势之后一为致敬祖先,二为安享荣华,便仿石崇旧日之举,于晋阳城内再建“金谷园”,而园内盛事较之过往,唯有过之而无不及。 时人有诗赞曰:金谷当年景,山青碧水长,楼台悬万状,珠翠列千行。 壶漏将涸,灯焰已昏。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地落着,可如果对着天空望去则全是一片铅黑,万物都在这寒冷的夜中沉睡了、冻僵了、凝固了,安静地一点声息都没有。 当然,金谷园是个例外,因为北风和落雪似乎也沾染上了嫌贫爱富的毛病,它们在肃杀的冬季来临时总会避开这些娇贵的大户人家,转而去贫苦之人那里兴风作浪、大展威风。 园门口数盏灯笼高高挂着,透出过节般的喜庆味道。园门外车马络绎、拥堵不堪,靠近园口的小馆内则是闲谈不绝、人声鼎沸。 “马五爷,怎么今天是您老驾车啊?去年你家陈大人不是打赏了您一百亩水田,让您养老去了么?” “你个小兔崽子,那你怎么来了?你家王大人不是提拔你做小少爷的伴读侍童了嘛,敢情你家少爷今天来这‘金谷园’读书来了?还是这儿是兔子窝,你回窝啃草来了?” “嘿嘿,‘兔子不吃窝边草’,要啃草也不能来这儿啃呐。我这不是见世面来了嘛。那这么说,五爷,您老也是从没来过这‘金谷园’?” “废话,你当这是东街卖菜的地方呐,谁都能来。” …… “李二哥,这‘金谷园’的厨子真不带含糊的,这宵夜,啧啧,哎,你看这个粉丝都能做的这么鲜,哪像俺家那婆娘做的,一团团糊在那里,没味儿。” “兄弟,这个不叫粉丝,叫啥来着?对,叫‘鱼翅’。” “‘鱼翅’?俺咋没听说过带翅膀的鱼呐,这鱼要是带了翅膀,那不成精了么?” “哈哈哈哈,李二哥,你兄弟什么人呐,一看就是个土老帽儿,连‘鱼翅’都没听过。大家快过来看新鲜呐,这人说天底下有带翅膀的鱼,你们说逗不逗,逗死我了,哈哈哈哈。” “唉,上个月刚从乡下接过来的,这不带他来见见大户人家是个什么样子嘛。” …… “哎,看到那些蛮子了吗?个头真他妈的高,刚有个还瞪了我一眼,吓得我腿都软了。” “呸,怂包。个子大算个鸟,脑子里还不都是一团浆糊,你让他写个字、算个帐什么的,能给他憋死罗信不?” “哎,要我说,那些蛮子和咱也差不多,都他妈的爱钱。我刚就看见有一个还偷这园里的宝贝呢?那么大个翡翠镯子,估计得值个百八两吧。” “怎么也没人管管?” “废话,谁敢管,你管呐?照我说,他石敬瑭都不敢管!你没看见他刚才给那个什么耶律什么骨的磕头来着,那模样,比孙子还孙子。” “老赵,闭嘴吧,你喝多了。” …… “章麻子,你说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有那么大一个车队出园呐?” “那是给契丹军营送东西去了,听说为了防张敬达夜袭,军营里留了不少将佐呢,人家不能来,心里能没点怨气,还不要抚慰一下?” “那你说张敬达这次还能不能扳回局面呐?” “天知道,这些大人物的事呐,咱小老百姓哪说得准呢。” …… 芳草居是金谷园内一处最大、最奢豪的宫殿,石敬瑭这次宴客的具体地点便是在此。 为了迎合耶律尧骨,石敬瑭特意命人在殿内的大理石板上铺了丰厚的皮毛毯——方便他们席地而坐——又在殿内的各个角落里放置了几十个铁镬,里面燃着无烟的赤炭,烘得整个芳草居暖意洋洋。 殿内装饰流光溢彩、火树银花,使得那些在战场上见到血rou横飞、伏尸百万连眼都不眨一下的蛮人却在此处晕眩了:光是几株近两人高的珊瑚树就已经惊得他们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更不要说当他们接到那些只是用于吃饭的器皿时的样子了——象牙制式的筷子、黄金嵌翡翠的杯子、巨大的刻花银盘子、白银柄的切rou小刀子…… 宫殿中央是一个长方的舞池,舞池的左右两边各分两层,在靠近舞池的外层所坐的皆是契丹高级将领,坐在他们之后的才是石敬瑭的下属官员。而现在歌舞已毕,舞姬们都各自去向了在坐的达官显贵们。 这些女孩们的年纪都在十八九岁上下,身披织得透明的薄绡袍子,朦朦胧胧看得见她们柔软的小腰、贲突的胸脯和修长的腿。 她们原先都对那些高大魁梧的契丹男子怀有惧意,犹豫着有些不敢上前。可她们越是如此,就愈加激发起那些蛮族将军的欲望。耶律洼第一个站起来,大步上前,如同雄鹰扑食般抱起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惊叫一声,却马上被他充满野性的大笑所淹没。 耶律吼心下懊恼——又被耶律洼占了先——忙不迭地也站起来,抓过一个女孩。 见南北院大王如此,其他将领亦不甘人后,纷纷寻找自己的“猎物”。 看到娇美的少女们如兔般蜷缩在这些蛮人的怀里,坐在他们的膝盖上,颤抖着给他们倒酒,努力但又不敢全力地拨开他们不老实的手,汉人官员们则反应不一:有的怒目而视、咬牙切齿,有的面无表情、神色麻痹,有的掩袖饮酒、唉声叹气,有的自得其乐,与那些被挑剩下来的舞姬嬉笑怒骂…… 契丹将领中倒是也有怜香惜玉之人,他们有的开始放声唱起古老的北方牧歌,声音雄浑而悠远,有的则带着女孩重新回到舞池之中,跳起了蛮族特有的舞蹈。他们的身形虽然壮硕,但脚步却十分灵巧,舞姿雄壮中又流露出挑逗性的妩媚——草原男子的舞蹈原本就也用于求偶。 石敬瑭原本给耶律尧骨专门物色了一个绝代佳人,想要适时献上,但纵观整个宴会,耶律尧骨既无心于美酒佳肴,亦无意于满目春色,他是极有眼力的人,知道契丹皇帝暗怀心事,便也不去自讨没趣,而是在那些蛮族将领中来回穿梭。他也真放得下架子,拍拍这个的肩,握握那个的手,还主动给耶律洼和耶律吼倒酒,一副极亲热熟络的样子,只是那些契丹人正沉溺于与女子的调笑,都没怎么搭理他。 石敬瑭满是横rou的脸上虽仍旧保持着笑意,内心中自然也是讪讪的。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转身,看到一人身旁无女子相伴,很是显眼。那人身材魁梧,有如一头小熊,衬得身前的案桌有些娇小。他双手正抓着什么大快朵颐着,而案桌上已然留下了四、五个空碟——估计是他从别桌拿来的。 石敬瑭知道他此时吃的是什么,那是一种被称为“百花香”的特制牛rou,此rou不是凡品,光是闻起来就能让人垂涎三尺——除了rou桂、茴香、大料、川椒这般寻常香味,竟还透出一股似菊非菊、若兰非兰的清香;他更知道此人乃是耶律的鲁,契丹国的第一勇士,耶律尧骨的心腹爱将,白天即是他率领的一万铁鹞军杀得鸦军山河失色、血流浮杵。
石敬瑭立即唤来仆从让其多端些“百花香”上来,自己则窜到了耶律的鲁那里与他攀谈起来。 “的鲁将军当世虎将,万人敌,连吃起东西来都是‘虎虎生威’、‘气吞如虎’啊。”石敬瑭竖起大拇指赞道。 “唔?”耶律的鲁惊讶于什么时候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之后又听那人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含糊地答应了一句,“唔。” 见他并不爱听奉承话,石敬瑭马上换了个话题,像个厨子似得开始介绍起这“百花香”来:“的鲁将军可知这rou叫什么?‘百花香’啊,你闻闻这味道。” 耶律的鲁果真对此话提起了兴趣,shun了吮嘴角的rou油,然后把rou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嗅了嗅。石敬瑭此时如同骑兵找到了战线的突破口一样,口若悬河起来:“将军可知这‘百花香’为何如此美味呢?一是原料,比方说这牛吧,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还得是今天现宰的,而且专吃牛肩胛那块筋;二是手艺,寻常牛rou只是一个文火慢熬,这个rou锅要像看饺子锅,大火猛煮,等牛rou筋脉都收紧了,连筋带rou像鸡胗子似的赶紧出锅,用凉开水、凉高汤激淬,才能有这个口感。” 石敬瑭咽了咽唾沫,又补充一句:“将军既然如此喜爱这rou,那石某就忍痛割爱将做此rou的厨子送于你可好?” “好,好。”耶律的鲁舔舔自己微厚的嘴唇,也不推辞,也不逊谢,喜笑颜开地直接收下了这份礼物。 他们二人正在交谈的时候,一个黑袍道者忽然满面春风地从殿门外走了进来,直趋舞池中央,殿内众人无不对其瞩目。 那黑袍道者从容地对着上坐的契丹皇帝行完面君大礼后,方才缓缓说道:“大契丹国皇帝陛下,贵军今日得胜,大扬神威,我主不吝薪资设宴于这金谷园内,亦是四海之盛事。小道外出远归、姗姗来迟,实为不敬。只可惜小道手无缚鸡之力,不似武将般可为您开疆辟土、摧城拔寨,只好进陋章一篇,纪大皇帝陛下之雄才伟略,全做赔罪。” 说罢,便在舞池中以手指天,来回踏步,一步一句,抑扬顿挫,诗曰: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 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 仰面观火虚,疑是玉龙斗。 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 他刚念完最后一句,殿内便响起了一片叫好之声。 耶律尧骨对于文墨没有多少研究,只觉得此诗颇有气势,便附会似的点点头,道了声“好”后便不再言语。 此当庭作诗献赋者正是石敬瑭麾下第一幕僚、时任掌书记一职的“长乐老”冯道。 两个月前,石敬瑭刚起兵造反不久,冯道便留下一纸信笺,说有急事外出,然后就不见踪影,此刻忽然出现在此,石敬瑭心里却是暗骂一声。冯道早年确是他得力援手、左膀右臂,但近些年来石敬瑭愈加感到此人聪明太过、工于阴谋,又对自己的私密了解太多,心里对他已有了堤防,虽则表面上还是礼遇有加、和气非常,但以冯道之能,应该还是察觉到了疏远之心。 现在看到冯道得了彩头,正欲向自己走来,便有些厌恶地想要脱身避开。恰逢此时殿外人声嘈杂,石敬瑭说声“不好”就拉起一边的耶律的鲁,匆匆赶至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