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观戏文 教公子
北风怒号,杀声渐弭,日暮时分,天显五年冬季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 气温急剧下降,汾曲平原东侧的松柏林几乎是在一瞬间内便被大雪给覆盖了。生长于汾水北岸支流破碎处的芦苇荡则集体匍匐在地,形成了一个个凹凸不平的雪丘。 宽广千里的平原上,大雪正埋葬着无人收拾的、堆叠如山的鸦军尸体。白雪落在黑色的铠甲上后又迅速地被殷红色的血浸染,最终竟混合出一种奇诡的色彩。 得胜的契丹人似乎也被这场大雪搅掉了庆祝的兴致,只是平静地清理着战场或是结队骑马向己方的营寨出发。 太原郡内晋阳城西边的汾河弯曲部一战,唐军共计战死士兵一万三千二百余人,伤三千余人,被俘两千人,战马损失三千匹,甲胄兵器无算。反观与之对阵的契丹,仅阵亡三千五百余人,伤一千人。 这一战的意义被后世的许多帝王、将帅、谋士定义为“深远”,当然,他们这样认为的原因并不在于双方的伤亡人数上,而是—— 因为它标志着那个时代已经安静了十年的南北两方终于再次交战,它是之后数十年战火的预演; 因为它是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很多事情的起点,上一代的英雄将从此处开始谢幕,未来的主宰们则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这里登场。 星轨如圆,大江东去,周而复始的历史的命运在这里缓缓开启。 在契丹士兵清理战场的同时,三匹从不同方位而来的骏马向身在汾水北岸的一人汇拢。 耶律尧骨高傲地昂着头颅,回首看着并没有参战的耶律陪阿带着一千属珊军沉默地向营寨走去,心情很好。 “大皇帝,你真是我们草原上的战神,”北院大王耶律洼只是远远看到耶律尧骨的时候便兴奋地大喊,“这一战我们起码消灭了一万五左右的唐军。” “别高兴得太早。”契丹皇帝抑制着自己的兴奋,在他来到近处后告诫道。 “大皇帝,我们俘获了两千唐军,全部杀掉么?”南院大王耶律吼与耶律洼并驾而来,随意问了一句。 耶律洼和耶律吼皆是契丹贵族,年纪相仿,虽不是亲兄弟但感情极好,只不过也爱相互较劲。刚刚两人一聚到一起,就为是谁杀敌更多而争得不可开交。 “同伴的死亡会使软弱的人恐惧,但却会让勇敢的人更加坚强。唐军虽败,但主力犹存,此时杀俘恐怕会激起鸦军的战意。”耶律尧骨沉思了一下,否定了这个提议。 这让耶律洼和耶律吼大为惊讶。为了使敌军意志崩溃,按照契丹传统,一般都会将俘虏杀死,所以刚刚耶律洼完全只是象征性地请示一下。 耶律尧骨方才所说的固然是一种道理,但其实这个回答的背后还有一幕隐情。两年前,这位契丹皇帝曾答应过他的皇兄耶律倍,南下之后,尽量控制不必要的杀戮。 看着两位大将错愕的表情,为了不使他们觉得自己软弱,耶律尧骨又笑了笑,补充道:“石敬瑭那里会有充足的粮食,把那些俘虏关起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乱。” “大皇帝,我…”姗姗来迟的耶律的鲁一副十分懊丧的样子,他一路低着头不敢看耶律尧骨的眼睛。 “的鲁,把头抬起来,契丹国的第一勇士怎么能像一只蔫了的公鸡一样没有精神。”耶律尧骨盯着像弄丢了羊群害怕被大人责罚的孩子一样的青年将军,继续道,“汉人有一句话叫做‘知耻而近乎勇’,朕今天把它送给你。” “知耻,而,近乎勇,知耻而,近乎勇…”耶律的鲁皱着眉头,极不纯熟地、破碎地念着,直到把这六个字来回念叨了几遍后才终于抬起头与他的大皇帝对视。 “的鲁,你想想草原上的狮子吧。它们在捕猎时首先都是悄悄地接近猎物,直到有把握一击必杀的时候才会高高跃起,向那些可怜的家伙露出自己的爪牙和利齿。”耶律尧骨的目光看起来深邃而不可测定,“一个优秀的将军不光只是会冲锋陷阵,他还必须拥有足够的耐心和冷静的判断。今天张敬达给你好好上了一课,他虽然没有给你的军队带来杀伤,但这次的胜利却属于他,而不是你。” 耶律尧骨指点着心腹爱将,耶律吼立马站在他的右侧,忽然扬手一指,对耶律尧骨道:“大皇帝,有信使。” “嗯,确实应该来了。”耶律尧骨并没有扭头,他只是环顾众人笑道,“看来今晚可以不用吃干牛rou了。” 众人会意,于是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信使是从晋阳城里来的。 从上午开始,晋阳城的城楼上便一直人来人往、忙忙碌碌。但这些人并不是军士,而是侍女和家丁。他们在城楼上摆放了茶桌茶椅、点心甜品,甚至还有一些从冷窖中取出的鲜果。正午的时候,在一个黑甲红氅将军的带领下,一众二十余人登上了城楼。 为首的黑甲将军当仁不让地坐在了茶座最靠前的位置,从人们则或坐或站,半月状地围拢在他周围。这些从人中,有的头戴进贤冠、身披或紫或绯的长袍,一副文臣打扮;有的则也是一身黑色的甲胄,只是具体制式不同,或是山文甲或是细鳞甲。 而此刻被拥在中心的那人身上则是一身明光甲,从红氅中露出两肩装饰的兽头乃是麒麟——这是唐朝一品武官的标示。只是这铠甲似乎有些小了,并不合那人的身,导致有多处地方鼓胀起来,看起来有些可笑。 此人便是这次引契丹为援、想要篡唐自立的原河东节度使石敬瑭,而他身后的,自然是他的一帮贤臣良将了。 石敬瑭想要登基为帝的心思虽则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场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他的起兵之由便是“李从珂为先帝养子,并非血亲,故当立先帝幼子许王李从益为帝”。 他现在率众穿着唐朝官服亦是惺惺作态。只是石敬瑭早年虽投身行伍、行军打仗,但身处高位后就养尊处优起来,特别是被封为河东节度使、掌十五郡财、政、军大权后,更是肥膘突增、身板走形。 从正午到黄昏,这一帮人在城楼上或来回走动或闭目安坐、或贴城而望或独自沉吟、或兴高采烈高谈阔论,或如丧考妣神色黯淡,像足了一群随着戏文内容起伏的看客,直到此刻下起雪来。 “快遣信使前去契丹军营,请大皇帝今晚进晋阳城相会。”石敬瑭笑逐颜开,其余人亦是弹冠而庆。 “列为臣工也请回府更衣,今晚同来赴宴。”石敬瑭扯一扯腰间军带,自顾自地又低语一句,“这东西真难受死我了。”说完率先走下了城楼。 他一声令下,众位“看客”便如过足戏瘾般作了鸟兽散,而仆从们赶紧撤下桌椅果盘,城楼上霎时便空荡荡的,唯有四角的垛楼里仍旧挺立着执勤的军卒。 不过此处还是留下了三人未走。 其中一人乃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五色缀边的白色大袖,外面另罩了一件白狐裘的贴身小袄,眼眉间透着一股少见的秀气,像是天生的一块脂玉。他的眼睛很大,里面装着如深山溪流般纯澈的水。 在少年身边站着的则是一个颧骨高耸、灰眉低垂的半百老人,在他的长袍上绣着一朵径长五寸的独科花,腰间束着一根金玉带,带子上还挂了一只金鱼锦袋,这些都是官阶很高的文臣才能有的装束。 少年被那突如其来的大雪激起了玩性,在城楼上来回小跑,欢呼雀跃。他跑累了,便站在原地展开双臂、摊开双掌,接住了不少雪花,又“呼”地一下将这些雪花重新抛向了空中,然后一面将双手放到小脸上搓着,一面开心地仰望着已经暗下来的天空。 “七公子,该回去做功课了。”一个带些刻板的语声响起。 “哦。”少年的声音里明显透露着对于这场雪景的不舍。他转过身正要走下城楼,忽然眼角瞥见了一个黑影。 那黑影半坐在城墙的“凹”字形中央,一动不动,如同一座石雕。 “咦,是兄长。”七公子认出了那人,大声叫起来,“兄长,你不回府去换衣服么,今晚父亲要举办大宴呐。” “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就不去了。”那黑影站起来,显得又瘦又高。他随意拍了拍身上的积雪,然后缓步走向这处城梯。 “重贵将军,今晚乃是主上亲办的大宴,你不到场的话恐怕…”那文臣点到即止,不再多说。 “刘大人,重睿年幼无知故有此问,你又何必装糊涂呢?”石重贵冷冷地扫了刘昫一眼,便下楼而去。 “老师,兄长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呀,我不懂。”石重睿不解地问道。 刘昫直直看着石重贵的身影,满脸愤怒,不知是在计较他刚刚那句评价七公子的“年幼无知”,还是在计较那个针对自己的阴冷眼神。发觉石重睿在和他说话,刘昫回过神来,但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正色反问道:“七公子可知为何今日主上要带群臣上楼?” “嗯,因为父亲想知道唐军与契丹军交战的情况。”看到老师板起了脸,石重睿马上收起了随意的神态,退后一步,将双手拢在袖中,恭恭敬敬地垂首答道。 “那公子可又知道主上为何要我带你一同上楼观战?” “嗯?”少年心想,这大概是父亲想让我一起来看热闹呗,可现在是和老师间的问答格局,不能随意敷衍,故不敢说,刚想要挠头,又突然想起老师平日“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教诲,便愣在那里沉默不语。 刘昫并不追问下去,而是提了一个新的问题:“这次主上引契丹国强援又是为何?” “是为了赶走篡位的李从珂,恢复许王的皇位。”少年自信满满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老师夜观天象,唐朝国祚将近,将有新的王朝来取代它成为中土南方的主宰。而这个王朝的建立者便是你的父亲。”刘昫愈发显得庄重,俨然一副得道于天的高深表情,“所以你,石重睿,很快便没有人再称呼你为‘七公子’,你新的称谓将是‘殿下’。” 石敬瑭一生共育有五子二女,但前四子皆已死于早年的征战,所以一旦石敬瑭成为皇帝,那么正常情况下石重睿便是太子。而刚刚被石重睿称为“兄长”的那名军官其实是石敬瑭大哥石敬儒的孩子,也就是石重睿的堂兄。 “对,迟早有一天你会成为这片土地上的统治者,所有人都要对你三跪九叩、高呼‘万岁’。而一旦你坐上了皇位,那么你就必须熟悉刚才的那样的场面。”刘昫扬手一指远方已被大雪覆盖的平原, 石重睿有些懵懂地沿着老师手指的方向看去,努力回忆刚刚发生在那里的一切。 可努力了半天他还是感到有些模糊。他只记起了从远方隐隐传来的怒吼声,然后是从地面感知到的微微的震动,最后是不同的颜色大块大块地混合在一起,就像是府里的画师在作画前所做的那样。
为了掩饰自己并没有多少波动的情绪,石重睿开始主动发问:“那老师,既然契丹军是来帮我们的,那刚刚父亲为什么不率军前去助战呢?” 刘昫满意于少年正紧跟着他的思路,语气也变得有些温和:“七公子还记得几个月前买玉坠子的事么?” “当然记得了。” “嗯。那个玉坠子的标价是一百两银子,老臣记得不错的话当时七公子自己手头尚有三十两的余银。”见石重睿点点头,刘昫继续道,“那为何七公子要向主上讨要一百两纹银而非七十两呢?” “这样的话那剩下的三十两银子我还可以拿来买其他东西呀。”石重睿脱口而出,见老师不再言语,便知是要他自己醒悟,就又低头沉思起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老师的意思是父亲的军队还要派去干其他事情,所以不能在这里损耗掉。”找到了答案的少年显得极为兴奋。 刘昫刚又要教训,但转念一想,这毕竟还是个孩子,少年心性犹存,现在就让他做到岳峙渊渟、喜怒不形于色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于是改口鼓励道:“圣人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七公子眼波灵动、天资聪慧,名字中的一个‘睿’字可谓名副其实,如再磨砺心性,他日必成大器。” 历史: 天已经黑透了。 松枝“吱咯咯”一阵低响,忽地一震,大片的积雪在空中散成飞沫。 “这曲《残骨》用笛子来吹实在是很困难啊,像只是为了一个人才那么伤心的,失掉了其中悲悯世人的精髓呢。听说以前有人可以做到,但我练习了那么多遍都还是不行啊。” 文弱的公子停下了手中的短笛,靠窗凝望起外面的绵绵雪幕。 寒风吹进他的衣襟里,他浑然不觉,仍旧看着满天的雪花几乎垂直地下落。 笛声余音未绝,传到外面便悲伤地化作冰冷的结晶,像雪花一样纷纷坠地,残留在殿内,停留在空中,又是孤独又是萧索,又是无数哀怨,一如这座被冰雪掩埋在世界角落里的死城,而殿内那若有若无的、低低的呼吸声就像是封印在墙壁中的孤魂。 昏暗中的、空荡荡的宫殿里只燃起了一根红烛,投下两个人影。 “殿下,请保重身体,把窗户关上吧。”犹豫良久,颧骨高耸、灰眉低垂的老人终于还是躬身在一旁规劝道。 “两年前的这个日子也在下雪吧,很像很像呢。” “老师,这几天我经常在想人皇王的事呢。”公子轻笑着终于转过了头,他的眼睛很大,装着只有在很深很深的山里才能找到的溪流一样纯澈的水,一如孩童,“你第一次给我讲他的故事的时候,我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人呢。” “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他开始慢慢变得认真起来,“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为国南下,为了很多和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见面的人舍弃自己,真的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呀。我没这种勇气,我只是一个软弱的人呐。” “但我现在会跟自己说,我是为了她才去北边的。所以老师,你不必来宽慰我了,”公子的声音里带出了欢乐,“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只看了她一眼,可其实心里忍不住地想要看第二眼。那种感觉就像是心里面有只快孵化的雏鸟在敲击蛋壳,一动一动的。” “可我不敢呢。”他竟笑出了声,可在这一瞬,眼里的水也流了下来。 “殿下请不要这么说。”老人一直没有抬头,他的声音含糊不清。 “她应该不会再去北边了吧?”少年很执拗地问道。 老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师就不要和我一起去了,您老了。北边的冬天很冷啊,比这里要冷得多呢。” “殿…下,是…是老臣无用……老臣太迂腐了啊,是…老臣害了你啊…”老人终于哽咽,脸上老泪纵横,他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几乎站立不稳。 少年挣扎了两下,想站起来去扶老人,可最终还是失败了,于是他放弃了努力。 “老师,这不怪你的,其实是我没用,我始终只是个软弱的人呐,像我这样的人真的不应该生在皇室的。” 他又看起窗外的雪来:“老师,我很想回到以前的,但是很多事已经回不去了。就像现在我即便走到外面,和以前一样地奔跑、撒雪,可是就算骗过了别人,也骗不过自己呢。” 《辽史》:“会同四年,帝挥大军南下征晋,欲斩敌国质子石氏重睿祭旗。重睿从容赴死,临刑前唯请吹笛一曲,曲为《残骨》。 笛声先怨后怆、后又悯,凝结不散,俄而雷云密布,天降大雪,后又转雪为雨。 众人先悲后惊,以为人皇王附体石重睿之上,帝于是不杀,下令贬为庶人,放逐民间,但永生不得南归。 之后重睿便以琴笛谋生,遂常有人于茶馆酒肆、歌楼舞院觅得其身影。 大同二年后,再无人知其所踪。” 这是史书上关于晋国皇七子、检校太保石重睿最后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