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唐军营 忏罪恶
同时同刻,唐军晋安营寨。 夜,万籁俱寂,弦月高挂。 层层叠叠的拒马枪、鹿角和栅栏依旧拱卫着唐军的大营,白天的时候,它们是冷血的杀器,剖开马腹、穿透人体,但现在,它们似乎失去了杀人的兴趣,只是如同枯木般静静地堆在那里。 栅栏后每隔十步就生有一堆篝火,照得周围一片通明,来回巡夜的军士们的影子在火光中极有规律地长短变化着,有时它们会融入另一些人影当中,那是正在此处休息的其他士兵。白天,契丹军的弓箭和投石车将一些营帐摧残地支离破碎,于是这些没有了栖身之所的鸦军士卒们只得靠在栅栏上面对着火堆取暖打盹。 他们之中有的还很年轻,脸上稚气未脱,其中一人的眼皮不时地抖动着,嘴角咧出一个幸福的笑容。在他身侧的一个中年老兵望着他慈祥地笑笑,老兵知道,那是人正在做梦的征兆。那么这个年轻人梦到了什么呢?是一盘香喷喷的红烧猪肘,还是一个他暗恋许久的村头姑娘?老兵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都已应征入伍,因此小儿子得以在家,他的年纪和这个年轻人差不多。一阵困意袭来,老兵的眼皮也有些撑不住了,朦朦胧胧中他感到自己的孩子就睡在身旁,于是老兵伸出手去,将年轻人揽入怀中,然后香甜地睡去。 营寨四周的几十座木楼上,值岗的哨兵睁着雪亮的双眼,警惕地将目光抛向远方同样燃烧着大片灯火的契丹军营。白天钉入木楼的敌方箭支已悉数被拔下,运送到己方的弓箭手那里,只剩一些箭洞密密麻麻地残留着,再也无法恢复到原貌。又到了换班的时间,木梯“吱吱嘎嘎”地发出响声,接着是低低的几句耳语,又一阵“吱噶”的声响后,这里再次回到了沉寂。 伤兵兵舍里,铺着稻草和棉被的土坑上,伤兵们并排躺着,他们中有些脸色蜡黄,有些铁青,还有些则是苍白如纸。在这样的寒夜里,他们终于停止了呻吟,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一些医官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或坐或躺,满足地在墙角打起了瞌睡。 可鹿角上凝固的暗红血迹、残破的栖身营帐、木楼上密密麻麻的箭洞,还有那些随处可见的、被巨石砸出的坑坑洼洼的凹洞都将在太阳升起后提醒他们,战斗还未结束,他们中仍将有人死去。 沉郁的磨铁之声断断续续地从中军大帐后传来,那是一块空旷之地。 张敬达从木桶里舀起一勺水,浇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磨光的青石在月光下镜子一样地反光,他拾起右手边的*,再次搁在了上面,用力地磨着它的锋刃。这柄*已经伴随他从军几十年,不知割下了多少人的头颅,渴饮过多少人的鲜血。它的身上面既没有雕刻什么特别的花纹,也没有镶嵌任何珍贵的宝石,因此虽是由铁匠特制的,却算不上名贵。 此时褪去了甲胄的唐军大将只穿着一件极为普通的棉衣,不知是因为铸造这把刀的铁料太好,还是因为他有些苍老的年纪,张敬达看起来磨砺得格外的艰难。他半俯着身,用上了全身的力道,肌rou纠结起来,从内而外地鼓撑着他的上衣。 又磨了一阵后张敬达才停下来,他拿起*,用拇指在刀刃上拨弄两下,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又从桶里舀起一勺水,洒在刀刃上,让流水把上面的污迹洗去,瘆人的寒白色再次从刀锋边显露出来。他满意地舒了口气,抬起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巾,仔细地擦拭着那把刀。 “大将军真是爱刀之人呐,给自己用衣袖,却给自己的刀用手帕。”青年的将佐不知什么时候半跪在了张敬达的身后。看来他磨刀时太过认真,已经到了入神的境地。 “审琦来了啊。” 安审琦的右臂被甲板牢牢地固定着缠上了厚厚的纱布,半吊在脖子上,扬起的清秀面庞上的几处伤痕已经结疤脱落,但仍旧可以看到淡淡的痕迹——汾河弯曲部一战,他力竭昏厥,半死在战场上,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张敬达在回营之时却特意派了一个骑兵小队拼死将他救回。 “老伙计了,”须发斑白的老人爱抚着自己的兵刃,没有回头,“我已经没有几个老伙计了。”他的眼神很复杂,似乎同时传递出了虔诚、欣慰、无奈、痛惜等等的信息,但不管怎样,温情肯定是其中的一种。 “你好些了么?”张敬达终于收起了聚焦在*上的目光,转头示意安审琦起来。 “嗯,军医说再过七天便可活动如常。”安审琦答道,但他并没有起身,而是一低头,“审琦前来特为感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谢我救命之恩?”张敬达奇怪地笑了笑。他慢慢地站起来,面对着天空的神色逐渐凝重。他猛地挥舞起了手中刚刚磨好的兵刃,像是面前有着敌人的千军万马。皎洁的月光下,刀光闪闪,刀声霍霍。 然后他无力地停了下来:“我救得了你的命,但却救不了他们的,你来感谢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怨恨我。” 张敬达背对着安审琦,青年将佐看不到大将军的脸,但是那个迎着风的孤单背影却让他感到难受,他低低地劝慰道:“大将军,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您不必过于自责。”他知道大将军说的是那些葬身在汾河弯曲部的步卒,探望他的同僚已经将张敬达的全盘计划告诉了他,他知道他们现在拖住了耶律尧骨的契丹大军,成为了野兽喉间既吞不下又吐不出的尖刺,它会让野兽筋疲力尽,而猎人正在向这里赶来。 “打仗自然是要死人的,但难道不打仗人就不会死了么?”张敬达摇着头,“问题不在于打仗,而是在于让人送死与让人战死终究还是不同啊。就像让一个人老死与用一把刀将他杀死一样。” 张敬达仿佛知道安审琦要下什么说辞似的,一挥手阻止他,然后自己继续道:“‘欲要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我不是不知道,但是故意将热血的军人送往杀戮的屠场,这是我一生的第一次。”一向以钢铁面目示人的唐朝大将军此刻如同囚犯一般忏悔着自己的罪恶,“故意让几乎丧失一切防御能力的步卒在广阔的平原上对抗这个世上最强大的骑兵……”似乎不忍再说下去,他顿了顿,“如果有一天那些步卒的父母妻儿说是我杀了他们,我想我只能承认。先帝真的是很会看人,有些事情我终究无法看开。审琦,如果换做是你,你会这么想么?”张敬达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脸上还遗留着稚气的青年将佐问道。
安审琦一下错愕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那个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告诉他的士卒。 “如果你也会这么想,那么你最多也只能和我一样成为一个大将,而无法成为一个大帅。安重诲后起之秀,能官至枢密使,统帅三军,便是他永远不会这样想。” 张敬达的语气使他与安审琦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青年将佐壮了壮胆子,问道:“大将军,审琦有一事始终未解,请大将军指教。” “何事?”张敬达将*刺进一旁的土地里,招呼着安审奇上前。 “为何大将军那天让我前去指挥步军,而非杨将军。杨将军勇武过人,资历亦高……” “光远有太多牵绊,难有必死之心。那日若是光远前去,恐怕后军步卒早已溃散,我等皆无法安全入城。一个人若在中年,上有父母在堂,下有妻儿在侧,身死他乡,终究不忍。人太小或者太老时,牵绊才会少些。年少时血气方刚,可逞一时之勇,引刀一快,而年老历经世事,看淡风云,亦是虽死无憾。” “另外,我也想有历练你的意思。我们这一代已经老了,需要你们的成长,而只有经历过那样的凶险之后,你才能真正理解战争。八年前的幽州之战后,我们和契丹达成了和平的局面,虽然没有什么纸面的文书签订,但是双方心里都默认这一点。但无论是契丹还是我们唐朝也是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开战、会拼个你死我活。” 不知不觉地,两人竟并肩而坐,如同父子般侃侃而谈起来。 “如果那天大将军能够追上耶律尧骨的话,那么就会假戏真做,乘势杀掉契丹皇帝罗?” “对,这就是兵法中所谓的‘虚虚实实’。‘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很多时候你都需要根据形势变化及时调整策略。那次我若能杀了耶律尧骨,便会下令三军奋力接战。” …… “马裔孙是大将军假借契丹人之手杀掉的吧。” “那种没有经历过战争的鼠辈,他以为我身边是最安全的地方,却不知那同时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 “这其实是你第一次真正踏上战场,你表现的很好。回去我会告诉你的父亲,如果我能回去的话。”尽管话意里透着悲凉,但是老人的脸上却是一脸慈祥。 安审琦刚想回应一句“大将军一定能够凯旋而归”之类的话,突然就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雄浑的歌唱声。 “这是契丹人在激励自己的士气。审琦,传令让我们的士兵也唱起来。” “是!大将军!”青年将佐用坚定而洪亮的吼声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