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召群臣 逞雌威
“皇后诏命,群臣入殿议事——” 听到召唤,近五十名契丹国大臣分两排缓缓走进扶馀城内皇帝行宫的议事大殿。 尽管只是行宫,但龙楼凤阙威压森严的气氛却丝毫未减,沿宫墙一溜雁序两排十六个大金缸,滴水檐下挺立着属珊军护卫值岗,这些皇后亲兵鲜红色的甲胄哪怕只是远远看着都让人有些心悸。 从昨晚人皇王反馈的信息来看,已有近六成先帝旧部答应共举作为先帝长子的他来继承帝位,形势已然有利于我,待两位元老重臣抛出此议,就是人皇王称帝之时。 独孤奉孝默默地抬头望一眼人群中为首的穿着明黄色龙纹服饰的皇族长子,随即又低下头去,跟随着人流进入了大殿。 “昨日我神情恍惚、魂不守舍,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果不其然夜间梦到了先帝,”述律平沙哑得如同枯柴般的声音混合着殿内袅袅升起的麝香,在每个人的脑中回荡开来,“我看到先帝一个人在茫茫雪原里踽踽独行,任凭我怎么喊叫,他都没有回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好一个柔弱得需要人们抚慰的女子,好一个憔悴得让人为之心伤的皇后,无情的岁月在夺走了她曾经艳丽的容颜和她深爱的夫君后,却好像再也不忍加害她那双狭长的凤目,只是那对深碧色的眼睛里此刻并没有流动的湖水,而是装着一块坚硬的铁石。 “皇后与先帝情深意笃三十五载,皇后夜有所梦是思念先帝过甚啊。先帝猝然离去已使国家蒙山崩地裂之难,还请皇后保重凤体,国家再也不能出任何差池了啊!”左丞相耶律铎臻微微一怔,随即上前一步颤声劝慰道。 “先帝对待众卿恩宠无比,卿等也想念先帝么?”述律平戚戚然道。 “先帝于臣等恩泽无边,臣等一刻不敢忘怀,思念之情可通天地。”右丞相耶律迭里亦上前一步俯首对答,声音哽咽,“五年前的幽州之战,若不是先帝亲率中军精锐前来救援右翼,老臣恐怕……”话到此处竟不能继续。 他的话勾起了在场的其他人的记忆,人们开始回忆那个带领他们创造了历史的英雄,回忆那个第一次把数十个战乱的部落合并为一个国家的帝君,回忆他带给整个游牧民族的秩序、团结、强大,以及随之而来的无上荣光。 但独孤奉孝肯定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这不仅是因为他没有追随过这位契丹人眼中的天神,更是出于他对这位所谓的“天神”想要进行的事业的鄙夷——十二年前,独孤亲眼见证了他和他的军队的冷酷与残暴,他的确是个异常强大的人,但他不停地挥动上天赐予他的戈矛的最终目的不过只是想要霸占中土南方那片锦绣的山河,并将生活其上的人民尽数变作他的奴隶而已。 此时此刻,这位青衣谋士心中的唯一感觉只是古怪。 虽然独孤奉孝几乎没有与这位契丹国母直接打过交道,但就收集到的有关她的事迹来看,此人绝不是儿女情长之辈。今日一早将群臣召来此处竟是谈这思念之情,着实异常,不,不只是异常,简直就是诡异。独孤奉孝双眉微蹙,隐隐感到大事不妙。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不好,难道这毒妇已经知道群臣要进谏立帝之事了么?如果如此,那么她要如何应对呢?独孤不由得将眼珠向上转了转,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眼中神色。 “诸位臣工皆是如此吗?”述律平的语气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悲凉,甚至稍稍带进了点急迫。 大网已经张开。 看着这些还没有察觉到近在咫尺的危险的猎物,她的眼里没有丝毫怜悯。前行的途中如果遇到阻碍怎么办?绕开它还是搬开它?述律平的答案是——毁灭它! 如果我是她,我会怎么做呢?莫非……已经有些焦躁不安的独孤奉孝不再顾及礼仪,悄悄抬起头,快速地向四处扫了一眼——果然,耶律尧骨正在外地平叛,左右心腹都已带走,今日被到召这里的大臣大多拥护人皇王。 她是要将这些臣子一锅端掉啊! 这个悍妇果真是心机深沉,狠辣异常!怎么办?独孤此时已是面色苍白,额头上冒出层层细汗。 “我等皆是如此。”群臣回应。 杀机已现。 “既如此,那么请众爱卿到九泉之下再去侍奉先帝。”恢复了日常的口吻,一个平静的声音从述律平口中吐出,只是那两瓣原本有些干枯的嘴唇此时却似乎红润得像要滴出血来一样,微寒的空气中开始弥漫出一丝丝血腥的味道。 群臣愕然,左右相望。是自己听错了么? 怎么办?怎么办?情势急转直下,难道就此功亏一篑? “来人呐,将诸臣送至此处龙xue,让他们前去继续侍奉先帝。” “是。”红光一闪,一队属珊军从殿外快步走入。 眼看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绳索将要收紧,殿内的大臣们脸上表情各异:有的神态安详,已经抱定了追随君主而去的心思;有的惶恐战栗,似乎还眷恋着人世间的富贵荣华;有的茫然无措,好像还没有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中缓过神来;而更多人的脸上则流露出犹豫不定,想必内心正经历着激烈的交锋。但无论是哪种情况,没有一个人公然开口说些什么,他们都十分明了一件事,如果此时谁敢反驳此议,那么就是不忠不义之人,不但自己无法保全,还会波及妻儿,祸及家小。 “且慢,小臣有话要奏。” 独孤奉孝并不洪亮的声音在此时听来却不异于一声平地惊雷。他低首奏答,旁人看不到他的神色。 “嗯?” “群臣受先帝隆恩,前去地下侍奉先帝自为君臣应有之义。”独孤抬起头来,毫不避让地与述律平四目相对。他的双瞳漆黑如墨,像是两口引诱着垂死之人跌落的幽深古井,“但是,先帝最为亲近、最为思念之人并非臣等,而是——皇后您啊!要是只有臣等前去,恐让先帝失望。”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契丹女皇凤冠上的金枝微微颤动起来,似乎是在告诉众人,它的主人正在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言之成理,我是也该去侍奉先帝啊。”述律平眯起双眼,几乎是咬着牙齿,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只是现在局势危急,西北诸部已然叛乱,国家震荡,而我诸子皆年幼,少经历练,此时如果我就先帝而弃国家,先帝地下有知,恐怕更加伤心吧。” 这话纯粹强词夺理,耶律三兄弟中已有两人成人不说,既然国家危难,此时殉葬大臣难道不是自毁长城?哼,行事毒辣虽可逞一时之凶,但却违逆天道不可持久,我手握天道难道还怕论不过你么? 如若不将这些旧臣除去,耶律倍必登皇位,那我的计划岂不是一败涂地?今日殉葬群臣托的是君臣之义,自己之前就很清楚自己不跟着一起殉葬的理由十分牵强,本想凭着权势在手,奋雷霆之威做下此事,快刀斩乱麻,谁知真有人敢做这仗马之鸣,现在如果被这个贱奴继续拖延下去,到时群臣附议,后果不堪设想。 述律平的面色再度苍白起来,攥着金座座椅的右手上青筋渐起。不行,绝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 看到独孤奉孝正要再辩,述律平忽地从王座中站起,众人又是一惊——这个彪悍的女人又要干什么? 目露凶光的契丹女皇径直走下御阶,来到侍卫身旁,站定,冷笑,然后猛地抽出钢刀!所有人都像傻了似的盯着这个年近五旬的妇人,这个现任的大契丹国最高统治者。看着她一步一步逼近青衣谋士,周围的人竟像受了什么胁迫一样,纷纷散开。
她要当庭手刃独孤奉孝?! 冷静睿智如独孤奉孝者,此时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耶律倍早已转过身来,但在弄清述律平究竟要干什么之前,他并不敢唐突地做些什么,只能快步走到他母亲身后,已备述律平痛下杀手时可以及时阻止。 环顾众人惊异的表情,述律平不屑地吊了吊嘴角,忽然凤目一瞪,手起刀落! “咔”的一声过后,女皇凤袍的左袖处皆是喷溅的血渍——她竟将自己的左手生生地砍了下来! 在场所有人大骇。 年轻人,记住,欲成大事者,不光要对敌人狠辣,还要能够对自己狠辣。 一片寂静中,面色惨白的述律平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宣布道:“我对先帝钟情一片,此时情势所迫身不能至,奉我左手以葬,表我赤诚!”字字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婢女们此时才反应过来,有的急忙跑去传召太医,有的匆忙上前扯出几块碎布给皇后包扎。 “母后,您何必行如此之事?!”耶律倍在震惊之下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扶住母后。 “还不快把这些人送至龙xue!”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扶到王座上的女皇开口第一句就是这追杀之令。 “母后!”尽管很清楚自己母亲的性格,人皇王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行劝阻之事,尽力挽救那些无辜大臣的性命。 “怎么,难道你要先帝孤独一人?” “可是……” “那是你要违抗母命?” “儿臣不敢。” 十分了解自己孩子的弱点,只用了两句话,述律平就堵住了耶律倍的嘴。 但已然和过去有些不同,如今的耶律倍有了更多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只稍稍挣扎了一下,皇族长子再次拜首,道:“可是母后,龙xue乃是高贵之地,非契丹贵族或国之重臣不得葬于此处啊。” 嗯?倍儿想要救那个汉人。剧痛之下,述律平还是很快判断了形势——就今日看来,这个叫独孤奉孝的汉人不容小觑,留下他将会是个隐忧。不行,一定要杀掉他,我的计划不容有失。 “这个汉人自然是没有资格葬入龙xue之地的。但此人昨日放肆狂妄已极,今日又有贪生怕死之嫌,其罪当诛,来人,将他拖出大帐,斩首于军前。” “母后,奉孝确实有罪,但是罪不至死啊。昨日探子来报,卢龙节度使卢文进已经带着几万汉民南归,独孤奉孝乃汉族名门之后,杀了他只会让汉族子民更加心寒呐母后。” 看来倍儿是决心要留下这汉人的性命了,他如此为这汉人讨命,定有图谋。 突然,述律平感到一阵恶心猛地袭来。剧痛可以强忍,但由于失血过多而导致的晕眩却实在无法克服。 不好,再如此僵持下去,一旦我昏迷,倍儿说不定还会阻止这次殉葬,这样局势就完全失控了。 “倍儿所说有理,”述律平惨白着脸,勉强继续说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将独孤奉孝驱逐出契丹国境,有生之年不得返回。我仁至义尽,倍儿休得多言。退朝!” 情知这是母亲的最后底线,如再继续争辩下去形势会如何发展实在难以预料,耶律倍急忙回头朝殿门口站着的龙胤焦急地使了个眼色。龙胤心领神会,马上跟上了押送独孤奉孝的属珊军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