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祖崩 遗诏失
天赞五年(公元九百二十六年)七月廿七辛巳日,叱咤风云一生的大契丹国建国皇帝耶律阿保机驾崩于扶馀城。次日,皇后述律平以“先帝崩殂,未立遗诏,主少国疑”为由,临朝称制,裁决军国大事。八月廿一乙巳日,人皇王耶律倍从封地东丹国天福城赶至父皇梓宫。 “母后,父皇他…他…他这是怎么了?”耶律倍颓然地瘫倒在地上,泪水早已浸湿了脚下的土壤。 “你父皇天纵英睿,扫荡四方,从西南的荒漠到东北的白山黑水,纵横天下三十年,”述律平皇后平缓的语调慢慢地从嘴里流淌出来,没有什么波澜。好像是在回答耶律倍,又好像是在告诉自己,“他累了,他要歇一歇了。” 是啊,这个出生在部族的阴谋与背叛中,一路趟着杀戮和鲜血走来的男人,这个用铁蹄踏遍了北方每一寸土地,用利剑征服了太阳下整片草原的男人,这个自己用了三十五年呵护、陪伴、守望的男人,他,终于还是离开了。 死者长已矣,但他用尽一生心血缔造的帝国还存在,自己还存在。我要继续守护这个新生的帝国,守望这个我们共同的梦想,不过,要用我自己的方式! 这个此刻正端庄地坐在高高王座上的女人,双眼里并没有想象当中应该有的泪水。没有看倒在地下的长子,她只是透过宫门凝望着前方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唯有苍白的脸颊和那两道淡淡的泪痕在默默昭示着她对那个逝去者的感情。 大殿中的空气中隐隐漂浮着低声的啜泣,而那低声的啜泣反而让长久的沉默以一种更为明显的方式凸显出来。人类的感官也在这沉默中变得更加敏锐。 “什么味道?倍儿,你喝了多少酒?”刚刚出了一下神的述律平皱着眉头问道,“过量饮酒对于身体损伤极大,而且容易误事。” 作为一个统治者,必须时刻保持清醒,那主宰百万生灵的权柄总是散发着鬼魅的气味,诱惑着那些嗜血的野兽不停地在暗处窥视着你,等待着你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十一年前述律平就是利用这杯中之物,一举将七个部落的首领斩杀于帐内,助自己的夫君登基称帝。自那一夜后,原本纯澈无瑕的酒于她来说却怎么看,怎么都是猩红的。 “母后训诲的是,儿必当……”微微有些惊讶的东丹国王立即扶直了身子,接受母亲的教诲。 “不对,酒味不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是站在你后面的那个人。”摇摇头,女皇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神马上锁定了耶律倍身后站着的一个青衣男子。 那男子不过二十四、五岁,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的青衣,玉冠微斜、长发凌乱,面容倒是清瘦俊朗,只是嘴角微微下吊,仿佛随时在向人表示自己的高傲和轻蔑。 “在下独孤奉孝。”看到述律平盯着自己,青衣男子轻轻一拜,随即站直了身子。 “是汉人?” “是。”没有借此自我介绍,没有借此向高贵的女皇表达自己“深深的敬仰”,对于那些看不惯自己的人,独孤奉孝从来不会说什么多余的话。 “倍儿,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和汉人过于亲近,他们会把你身上的勇武之气消磨殆尽。” 闻得此言,青衣男子突然转身,自顾自地大步朝宫门口走去。 “放肆!你干什么?”震惊过后的述律平开始愤怒了,从来没有谁敢这样蔑视自己,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卑微的汉人。 “仅奉皇后诏命,离您远点,免得影响您身上的勇武之气。”独孤奉孝笑意轻盈。 述律平又是一怔,脸上白中带青,倏地厉声叫道:“狂悖!狂悖至极!来人呐,给我把……” “桑措,还不快把这个混账东西捆起来押到我帐内杖责五十军棍!”平日里总是和颜悦色、风度翩翩的皇子勃然变色,高声招呼着自己的侍卫统领。眼见桑措快步进宫,耶律倍又马上转过头对着盛怒之下的契丹女皇禀道:“母后,请您息怒,千万别为了这么个狂生气坏了您的身体。” “哼。”述律平余怒未消,不置可否地看着阶下文质彬彬的长子。阿保机当初请个汉人师傅来教授他就是个错误的决定,现在这个儿子已然对汉族的一切都着了迷,这么多年来自己训导过他多少次,他还是痴迷不改。 念及此处,述律平只好无声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去东配殿拜祭你父皇吧。” 耶律倍从扶馀城的皇帝行宫出来时,已是傍晚。浑浊的夕阳,把这个小城染成糜烂的颜色,在沙尘飘渺中,浑然忘了时光之流。龙胤和睡虎一人一骑并驾跟在他的马后。知道耶律倍正沉湎于哀恸,生性佻脱的龙胤此刻也是安静肃穆,并不说话,而睡虎仍旧是一脸的慵懒之相,双眼的眼睑半垂着,似乎没有睡醒。 街道两边的房屋酒市,仿佛并不是实在的街景,幻影般冒出来的,充满着无常与阴暗。不远处一座马棚里,一匹老马无声地嚼着稻草。那马腹上浮现的斑纹,还有稻草的湿润味道,竟也好像是似曾相识。半年前,自己跟随父皇征讨渤海国途径这里时,似乎也是这样的情景吧。 想到父皇的时候,驾马缓行的白衣皇子突然感到心里似乎被什么狠狠地刺了一下,仿佛回过了神来,刚刚发生在梓宫的一幕幕场景重新跳到了自己眼前:一床陀罗经被,黄缎面上用金线织满了梵字经文,一袭一袭铺盖在金匮之中,安息香插在灵柩前的一尊鎏金宣德炉内,细如游丝的青烟缭绕在大殿,宣告着它的主人的灵魂已升到三界之外。那张原本极熟悉的、带着几处伤疤、苍老却不失威武的脸现在回想起来的时候却感到有些陌生。即使已经逝去,父皇那种睥睨天下的帝王之气还是不减,只是那面容不甚安详,似乎还留有什么遗憾。 是没有看到契丹最终一统天下么? 耶律倍叹了一口气,仿佛为了摆脱什么似的,将马鞭轻轻一挥,胯下的坐骑便极通人性地加速向城门口奔去。 还未看到自己城外行帐的时候,耶律倍一行就已听到了独孤奉孝呜咽的箫声——《残骨》——那回荡在箫管里的曲子,在日暮时分的旷野里,又是恐怖又是绝望。奉孝自己曾说,那是他幼年母亲还未改嫁时教给他的、从家谱可考的南北朝时期流传下来的古曲。据说这是一个盲人乐师在途径邺城城外、慕容鲜卑族刚刚宿营过的原野时创造出来的曲子。据说那时的荒野上血迹斑斑,碎骨残骸垒成了一座小山,还未熄灭的篝火堆里浮出一股烤焦的人rou的味道——连盲人都感到血腥、战栗的地方,是怎样的一个修罗鬼蜮呵?也只有在那样一个充斥着黑暗、混乱、残暴、血腥的时代,才可能诞生这样凄惶绝望的乐符吧。 距今六百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期是目前为止可知的最为黑暗的年代,当时掌握着中土大部分土地的晋王朝因庸主误国、宦官弄权而导致中央空虚地方坐大,于是贵族分裂,各地相互征战,而盘踞在中土北部的各族胡人趁机起兵作乱,其中势力最大的部落共有五个。后世的汉族史学家称晋朝内部的攻伐为“八王之乱”,称北方蛮族的入侵为“五胡乱华”。 当时的整片中土都在燃烧,汉族与胡人之间、汉族与汉族之间、胡人与胡人之间,战争之神挥舞着他无尚的魔力权杖,带着哂笑,轻蔑而冷酷地看着脚下人世间献给他的淋着血的祭品。 接着,战场上的胜负延续到荣光与领土,更夹裹着手无寸铁的老人、妇女、孩子,将他们投入那个无底的黑色漩涡。 一场场战争结束后,疲惫的人们并没有来到地狱之门的尽头,而是打开了更为煎熬的炼狱的魔盒。大批大批带着铁链、套着镣铐的奴隶在中土各地诞生,他们有着不同的样貌、不同的肤色、不同的年龄,但有一样事物对于他们来说却是相同的,从他们被自己的国家抛弃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便被剥夺了作为人的尊严。他们或者倒在战胜者的皮鞭之下,或者死于极度的饥饿和无法控制的瘟疫,他们或者被沉重的巨石埋葬,或者在滔天的江海之中没了踪影。更令世人不堪忍受的是,来自蛮荒之域的北方胡族们,有些竟还保留着原始的食人兽性! 耶律倍本就凄怆的心情在听到这首曲子后愈发地不可收拾,似乎是为了得到什么依靠,他回头看了看两个随行的同伴——那两个本被分来做他私人奴隶的外族人,却在被他解开锁链、宣布自由后自发地留了下来,为他效命——龙胤是党项人,而睡虎则是沙陀人。 此刻,龙胤正一脸肃穆地看着他,而睡虎则别过了头,不知是在看着远处的荒野,还是更远处血一样的夕阳。 那个黑暗的时代,吞没的又何止人的性命。 他们现在所在的这片土地被称作做“野鹿原”,在耶律倍望海堂的藏书《九州春秋》中记载,这里曾有数片密林,大量的野鹿出没其间,此地也正是因此而得名。但在一次羯族与汉族的战斗中,为了防止对方使诈在密林里埋伏军队,羯族竟派人放火烧掉了这里所有的树木。传说这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三天之后,天降大雨,浇灭了火海,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从此之后,这里便再也生长不出高大的植物,只有那些最顽强的野草才可能在这里残喘。而那些野鹿,或者在那场大火中丧生,或者成为交战双方不可多得的军粮,从此在这里灭绝。 幽长的曲子在覆盖了整个原野后仍在继续,就像那历史的车轮滚滚而去,又滚滚而来,无人可挡地进行着永恒的轮回,丝毫不顾及人世间芸芸众生的可怜愿望。 数十年前的中土,在那个曾辉煌无比、绵延了数百年和平与稳定的大唐帝国崩溃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六百年前那样一个鲜血盛开的花期。 现在,数十年后的今天,在付出了这个时代千千万万男女的生命后,嗜血的恶灵似乎终于暂时满足了它的食欲,将要回到那个幽暗的地狱——分别位于中土南北两边的、高举恢复大唐统治旗帜兼并了中原各方势力的皇帝李嗣源与第一次彻底统一北方各部落的契丹首领耶律阿保机,分别站在了对立面上,形成了双雄争锋的局面。 八荒合一、九州共主的曙光已经就在眼前。 但曙光并不能等同于光明,就像希望与现实差距遥远一样,在真正的一统、真正的和平来临之前,还这个时代还需要一次最后的、最盛大的、最野蛮的狂欢! 耶律阿保机死了,李嗣源还活着,耶律阿保机死了,契丹帝国还在!那么由谁来接替这位北方的雄主,与南方的皇帝完成这以整个天下为筹码的最后一场角逐、最后一场绞杀? 可以预见的是,被推上这张巨大赌桌的所有青壮年男子都会发疯,然后闪着血红色的眼屠戮着自己的同类。双方将会一波一波地投入生力军,那些年轻人将在锋线上相互砍杀,拿自己的命往前推,后面的人冲上来,踩着前面人的尸体,血积在洼地里,能漫到小腿。那时候用来战斗的根本不是刀剑,是人的血rou,那条对峙的锋线就像妖魔的嘴,把一个个年轻人生吞活剥。 一想到这个场景,作为契丹皇族长子的耶律倍就有些头皮发麻,他当然上过战场,甚至还亲手用自己的刀剑去品尝那种猩红色的粘稠液体,你不难想象一个害怕战斗、畏惧鲜血的契丹人会遭到这个尚武民族同族人怎样的嘲笑。但正是因为目睹过这样的场景,所以他才厌恶,正是因为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所以他才憎恨。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更乐意作为一个创造者和建设者,去抚慰战争后人民心灵中那一道最狭长的创伤,就像他在东丹国做的那样——肥沃起被战争荒芜的农田、搭建起被战争毁坏的房舍、繁荣起被战争摧毁的经济…… 红色的闪电倏地划破了暮色四沉的野鹿原,只是那闪电的源头并不来自天际,而是出自自己的驻地。原来是一队十二骑的属珊军。 耶律倍正觉奇怪,那队风驰电掣般的骑兵便已掠过他的身旁,为首的统领在见到他后并没有下马致敬,只是在马上将右臂平抬至胸前,算是行礼。耶律倍又是一惊,微微一颔首,作为回礼,倒是龙胤颇为不屑地朝那扬起的尘土啐了一口。 作为皇后述律平的私人武装,编制共两万人的属珊军在契丹国内的尊贵程度仅次于皇帝耶律阿保机的近卫皮室军。这群人自视甚高,平日里骄纵惯了的,对于他这个汉化倾向严重的皇子自然是不怎么待见,以往看到他时一般都会绕道而行,避免同他接触,更有甚者完全对他视而不见、横行而过,今天怎么会向他行礼呢——尽管只是一个不甚尊敬的马上礼? 稍稍回忆了一下,耶律倍便有了头绪,今天遇上的那个统领萧翰,自己在一年前的乌孤山一役中救下了他的儿子,今日对他行礼应该是一种感谢吧。但还有一个问题,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行营呢? 让龙胤和睡虎各自回营驻守后,耶律倍挑起了自己行帐那张明黄色的帷布。看到他进来,独孤奉孝便停止了吹奏,将乐器往身后一插,与桑措一道起身相迎。 由于是临时搭建,且在皇帝大丧期间,所以大帐内的陈设极为简易,但一眼看去便知使用的是汉族的格局,上首一张梨花木大案,一把虎皮大帅椅,下首则布置着两列六把红木雕花客椅,每把木椅旁还各配了一个茶案。 三人各自行礼,礼毕后,耶律倍并没有去坐那把大帅椅,而是就势落坐在右侧的第二把椅子上,一边示意让两人分坐自己左右,一边用带点责怪的口气说道:“奉孝,你刚才太唐突了,那毕竟是我母后。”白衣皇子看起来有些疲倦,用修长的手指不停地按抚着前额,“下次可能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先谢殿下活命之恩。方才殿下帮我掩饰在先,抢机救命在后,否则奉孝现在恐怕早已身首异处。”想到因为自己连累了耶律倍,独孤奉孝收敛了不羁之态,在座中微微一躬,抱拳道,“让殿下为难了,小生愧疚。今日确实饮酒过度,刚刚酒气上涌,才做下了这意气之事。”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奉孝是和谪仙一样的慷慨狂放之士,倍焉有不知?只酒多伤身亦是不假,旦请奉孝留意。”规劝完了独孤奉孝,契丹皇子又一侧身,对着另一边的桑措说道:“桑措叔叔,刚才小王无礼了。” “少主,您这是干什么?桑措是看着您长大的,您是什么心性我还不知道么?”略带沧桑的中年男子醇厚地笑着,摆了摆手,接着调侃道,“我看奉孝啊肯定是和韶澈又闹了便扭,所以才借酒消愁呢。” “哪里是闹了便扭,依我看,分明是私定了终生么。”耶律倍轻笑一下,似乎心绪好了一些,“桑措叔叔,你不通乐器,刚刚奉孝吹曲用的可是一支短笛,并不是他平日常使的那根九节白玉箫呢。不过也真是难为他了,用笛子吹那样难的箫曲。”
桑措恍然大悟道:“我说呢,那东西怎么是红色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大男人用的。” 看来奉孝确乎是动了真情,那样名贵的玉箫呢,还是祖传的。没想到奉孝竟会喜欢上那样的女子。不过也是呢,大概也只有那样与众不同的女子才合奉孝的性情吧。想到这里,耶律倍不由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青衣才俊。 韶澈是独孤奉孝投入耶律倍麾下时一同带来的女子。耶律倍与她的接触并不多,只记得她沉默寡言,很少说话。在仅有的几次见面中她都穿着一件绯色的外衣,用面纱笼住了大半的面孔,只露出一双靓目。只是那眼睛里射出的光芒总是像结了霜一样的冷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应该是一个冷傲倔强的女子吧。直到现在耶律倍都不清楚她的生平过往,奉孝从未提及过,他也从未问及,只从体态样貌上看,应该不是南方的汉人。不过她每次看到鸢戈时眼睛里倒是会柔和许多,这大概是因为鸢戈年少的缘故吧。 “殿下,刚才皇后有和您谈及由谁承袭帝位的事情么?”独孤奉孝不打算谈论他与韶澈之间的事,他觉得这种儿女私事实在是没有让第三个人知道的必要,于是他便自顾自地直接转入了正题,对耶律倍有些好奇的眼神完全视而不见——在耶律倍这里,他向来是无所顾忌的。 “没有啊。一个月前母后不是已经昭告天下‘先帝未立遗诏’,由她暂掌朝政么?” “那么殿下,请您速速联系耶律铎臻、耶律迭里等元老重臣,请他们率领百官向皇后进谏,行‘柴册礼’祭告上天,马上立您为皇上。”青衣谋士神色凝重。 “不可。母后半月前才刚刚临朝称制,我现在如行此事,那与逼宫何异?此举违背孝道,不是人子应该做的事。”耶律倍摇摇头,也是目光坚定。 “可是殿下,保儿失踪了。” “什么?谁是保儿?”耶律倍彻底糊涂了,“奉孝,你今天怎么了,怎么尽打哑谜,搞得人满头雾水。” 独孤奉孝苦笑一下,答道:“保儿是奉孝小时候的玩伴,后来契丹人打了过来,我们就失散了。七年前在帝都上京,他碰巧外出采购宫内用具被我遇到,于是才知道他后来被契丹人俘获,之后又被净了身,送进宫里当内侍。” 听得此话,耶律倍悚然动容,他很清楚幼时的玩伴对于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树上摘桃、园中捕鸟、河里捉鱼,那种不带功利、没有欺骗,如同冬日午后阳光般温暖的笑靥只能在那个总角垂髫的年纪由那个被命运选定的特别的人给你,比如秋蝶之于他耶律倍。 “奉孝,”契丹皇子神色黯淡,语音低沉,“我知道我们契丹欠汉人的太多太多,不光是汉人,还有女真人、突厥人、党项人、吐谷浑人、沙陀人。不过我在此起誓,只要我耶律倍还活着,就会竭尽所能,废除那些野蛮的制度,让我治下臣民人人都可以平等相处!” “殿下的抱负奉孝自然是知道的,否则我也不会在此供殿下驱驰。” 自大唐黄巢之乱以来,社稷倾颓、纲纪崩摧,宦官弄权、军阀混战,以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自己六岁起束发读书,受圣人教诲,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欲辅佐一明君平定乱世、恢复寰宇,还他一个清平世界。然自二十一岁学成出山,遍走中原各方势力,其主或昏聩或暴虐或无大志,后又三年,才在北方大漠偶遇契丹皇子。此子虽身为异族,但心向儒术,要施仁政于天下。在成为契丹之东丹国主后,他果真在自己的辅助下效仿唐朝,施行汉制。现下契丹国力日上,隐隐有一统天下之势,如此主能登上帝位,那么日后伸张大义于天下指日可待。 听到耶律倍的誓言,独孤奉孝更加坚定了要助他登基的决心,于是继续缓缓说道:“自那次后我便将他作为眼线,借此了解契丹最高层的各种机密。今天在被桑措带出营帐后,我就设法去找保儿,但是到处都没有看到。” 说到这里,青衣谋士本就漆黑的双瞳愈发深不可测起来:“刚刚萧翰来此搜查,我问他了才知道,就在述律平称制当天,她就以‘先帝内侍十八人借混乱之机偷盗皇家珍宝并潜逃’为名,下令他们属珊军搜查追剿,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此时大帐外已然夜风凛凛,黑如泼墨,只是偶有几只寒鸦厉声惊叫而过。帐内升起的红烛被风吹得四下摇曳,独孤奉孝清瘦的脸若明若暗地影映在耶律倍深碧色的眼里。 “十八名内侍全部参与盗宝之事已经令人难以相信,更何况我了解保儿,他绝不是什么贪财之人,所以内中必有隐情。皇帝驾崩、皇后称制,有多少军国大事等着她处理,当天就严令追杀内侍,实在令人费解。” “杀人灭口”四个大字忽地在耶律倍心中一闪。 “依奉孝所见,只有一种可能——有人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事。”青衣谋士继续抽丝剥茧,“以先帝之雄才大略,难道他会没考虑到如果他不指定皇位继承人会引来什么样的恶果么?定然是先帝已然立下遗诏,并被皇后所知,但此皇位继承人并非皇后所喜,所以决定销毁。而在销毁过程又被内侍所发现,同时皇后也发现了内侍,内侍惶恐,于是出逃,第二天皇后就下令追杀。唯有如此,才能解释所有一切。但是为什么十八名内侍全部逃走,这一点奉孝也不敢妄加推测。” 听完这番言论,耶律倍心下已经相信了七八分,对于父皇没有立遗诏这件事,自己不是也曾有过怀疑么。至于奉孝所指的“不为皇后所喜的人”,那肯定就是指自己了,二弟尧骨骁勇善战,兼有武略,三弟耶律李胡虽然任性暴躁却是母后的掌中宝、心头rou,自己钦慕、尊崇汉族文化在契丹国内早已是人尽皆知,而母后又偏偏讨厌汉人。这样说起来,甚至连这次自己前来奔丧,却不得入住行宫而被安排在这野外扎营宿夜的背后都不知道有着怎样的深意呢。 想到此处,耶律倍不禁有些凄然。 独孤奉孝看出人皇王已经悟出了其中关窍,于是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发动群臣,逼皇后立您为帝,归还政权。述律平、耶律尧骨虽才智过人,但他们眼里只有契丹人,耶律李胡更是残忍好杀、丧心病狂。”看到白衣皇子眼里还有一丝犹豫,独孤奉孝奋然离座,孤注一掷又道:“契丹国必须交到您的手里,这不光是为了遵循先帝的遗诏,更是为了契丹国,为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子民,苍生何辜!” 此时耶律倍耳中又回响起日暮时分回荡在野鹿原的笛声,那大片的红色、堆积的白骨、扭曲的人脸又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眼前,让他感到一阵阵地窒息。 一直都在旁默默静听的桑措此时也插言道:“少主,我也觉得奉孝所说有理,而且,如果是先帝传位给你,那么你就应该去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是呵,自己不是厌恶那种趋近于本能的暴力、那种没有道理的野蛮杀戮么?那么就去继承帝位,站到那个最高点上去,因为只有站在巅峰的人才有资格制定游戏的规则! 而且,而且这是自己最为尊敬、最为崇拜的父亲所作出的决定呀,那个宛若天神般的男人作出的决定也会有错么? “好,我去走一趟。”契丹皇子坚定地从椅子上站起,缓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