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减贡物 议封王
阳春三月,白天很暖的了,这样的凌晨仍旧气寒潦凛,星光下城墙上的围棘密密丛丛,好似在城壁上边镶了一层微褐色的雾。墙下那片桃林也失去白日明艳娇媚的风姿,昏昏暗暗地在微风中摇动着枝桠,唯有那时而传过的一阵清香,在这凌晨给人一种恬适和清冽的感觉。 为了使契丹贵族在接受汉文明的同时,仍能不废鞍马射猎,保持勇健的武风,耶律阿保机建国后,保持了“四时捺钵”的旧习:如无意外,正月上旬,契丹皇帝及没有特殊事务的皇族成员从冬捺钵营地起行,到达春捺钵地凿冰钓鱼、捕鹅射雁,住六十天左右。这期间东北方各属国、属部都要来这里朝见皇帝。四月中旬春天将尽,再向夏捺钵地转移,在五月下旬或六月上旬进山避暑,居五十天,在此地臣僚们共议国事。到了七月上旬或中旬,又转向秋捺钵地,入山狩猎。当天气转寒时,则移到气温较暖的冬捺钵地,在这里还可以接见诸国使臣,闲暇时也可讲武、射猎。 此时刚出城门口的人皇王便是要去城外鱼儿泊参加那捕鹅活动。 只是他这时全然没有心情留意这股暗香:龙胤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消息传来,上次飞鸽传书里所陈述的情况已然凶险,母后果真派出了刺客,想要将独孤奉孝斩草除根。但想起另一件事来,耶律倍却又摇头苦笑了一下。独孤奉孝至少还有龙胤他们保护,而自己治下的东丹国民自己有能力保护得了么?虽然赐予了天子冠冕与衮服,虽然可以建立年号、任免百官,但父皇同时也下诏东丹每年要向中央国库贡纳细布五万匹、粗布十万匹,马一千匹。现今东丹刚历战乱,百业凋敝,百姓哪里能上缴那么多的贡物呢?可是眼下是母后主政,以她的性子,会同意削减贡物的数量么? 想到这里,契丹皇子的双眉扭得更紧了。罢了,也只有等捕鹅活动结束之后,当面向她进谏了。 不过说到忧心忡忡,恐怕此刻立于契丹三皇子耶律李胡寝宫外的太监小李子比人皇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吧。眼见契丹皇族一同外出捕鹅的时辰就要到了,可那位暴虐的三皇子却还在宫内春睡迟迟,自己要不要去叫醒他呢? 不,绝不! 这半个月来不管白天晚上,只要自己一闭上眼,浑身是火的小德子就会猛地扑上来。那个晚上天多黑啊,多冷啊,可那火焰多红啊,血似的,那种哀嚎,像是从阿鼻地狱里传来的……可是,可是小德子就只是打翻了一碗酒啊! 好像又闻到了那股焦味,小李子一个反胃,呕了出来。 终于美梦转醒,耶律李胡伸个懒腰,睡眼惺忪地走出宫外。 被耀眼的阳光刺痛了双目,耶律李胡像野兽一样地嚎叫起来:“贱奴,不要命了么,为什么不叫醒我?!” 那双早已被酒色浸染地遍布血丝的兽目此刻看起来是那样的狰狞,无法承受那样窒息般的恐惧,小李子的裤裆里传来一阵sao气。 “看老子回来怎么收拾你。”丢下一句赫人的威胁,衣冠不整的耶律李胡翻身上马,直奔郊外皇帐而去。 人的生命在他眼里就是那样的一文不名么?就和那草芥、蝼蚁、狗粪一样等量齐观么?不,那样说就是冤枉他了,耶律李胡对于人还是不会那么随便的。关键是那些汉人、女真人、党项人、吐谷浑人等等等等是“人”么?反正在他的世界里不是。那些所谓的“人”只是卑贱的奴隶,是伺候自己、供自己取乐开心的玩物,既然是玩物,那么又有什么生命可言呢? 当契丹三皇子走进皇帐的时候,述律平脸上的愠怒之色缓了缓,还没等她开口说话,耶律李胡就抢先说道:“母后,我昨夜研读兵书太晚,所以今天起得迟了。” 明明知道他说的是鬼话,述律平却没有揭穿他,反而一反常态地温言嘱咐道:“研读兵书自然要紧,可也不要累坏了身子。”说完,伸手虚指一下,示意耶律李胡就坐。 自己最后一次离母亲那么近是什么时候了?五年前,还是十年前?眼前的这一幕不禁勾起了耶律倍的回忆。 眼见小儿子坐下,述律平便向他发问:“胡儿,你大哥说要削减东丹国的贡物,你看怎么样啊?” “怎么,大哥想多留点给自己用么?”耶律李胡挤眉弄眼地看着耶律倍,“如果是大哥要用,那减少点也是无所谓的。” 看着弟弟对自己做鬼脸,耶律倍一时间也是亲情大盛:他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呀,其实弟弟本性并不坏,只是…只是被母亲给惯坏了,被这野蛮的制度给惯坏了。 “他哪里是给自己用,是留着给那些尊贵的汉人和女真人用的。”述律平在一旁揶揄道。 “那我是不依的。”耶律李胡已经开始大嚼案桌上的烤鹅rou了,“不用对…对那些贱奴那么好。这rou真不赖,嘿嘿。” “请三皇子留意。”还没等人皇王开口,坐在他身后的东丹户部书记官掏出一本奏折,起身递上,“这是微臣登记造册的东丹国各州郡的人口、田亩、牲畜、赋税等情况的总计。渤海——不,东丹确实拿不出那么多的贡物了。” “嗯,你说什么?渤海国?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渤海国?”将奏折一甩,耶律李胡猛地跳起来,指着那书记官的鼻子骂道:“什么玩意?我哥平时太纵容你们这些贱奴了,今天我替他好好管教管教你们。” “三皇子行事孟浪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制止了这场闹剧,“当庭就敢殴打朝廷官员,先帝的制度还要不要了?”说此话者乃是年过花甲的契丹国大惕隐司耶律屋质。他在契丹贵族中德高望重,连述律平都忌惮他几分。 这里话音刚落,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公鸭嗓子:“天下兵马大元帅耶律尧骨觐见——” “传他进来吧。” 帐幕掀开,一个健硕的身影走了进来:左手执盔,腰配宝剑,英武勃发,辽阔的草原赐予了他伟岸的身材,大漠的风沙给他的皮肤镀上了古铜的色泽,金黄的卷发彰显着他天然的高贵,如同猎豹般的眼神透露着他的敏捷,而方形的下颚则宣告着他的坚韧。不似大帐内其他皇族成员一样,他并没有穿着明黄色的龙纹服饰,而是一身明晃晃的银甲,鲜红色的披风在空中肆意飞扬,煞是威风凛凛。 这副容貌、这身打扮和他父亲耶律阿保机何其相似,只是眉宇间少了些许岁月积淀后的沉稳和睿智。 待耶律尧骨坐下,述律平自然也向他提出了相同的问题。 略一沉思,银甲少帅就抬起头来有了答案:“母后,我赞同大哥的建议。” 耶律倍对二弟投去感激的一眼。 “哦?”述律平眼里微微一闪,但脸上没有露出分毫痕迹,只是简洁地发出了一个音节。 “母后,我是从整个战局来考虑的。父皇龙驭上宾,西北诸部叛乱频繁,今日平息明天又可能反叛。”大帐里继续传来耶律尧骨的金石之音,“现在渤海新定,如果赋税过于严厉,就是逼迫他们反抗,到时腹背受敌,形势就严峻了。” 知道次子所言非虚,述律平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但她也不想当众承认要减轻东丹的赋税,于是转而抛出了一个新的议题:“先帝与我育有三子,长子现已贵为一方诸侯,次子也是手握雄兵的元帅,三子到今年就有了十六岁,也是该为国家出力的时候了。你们认为给他指派一个什么差事为好啊?” 大概都对这位三皇子的种种“光辉事迹”有所耳闻,大部分的臣子保持了缄默,只有少数年轻少壮的官吏发言,有的说三皇子血统高贵,可为“敌烈麻都”掌管礼仪,有的说三皇子勇悍难挡,可为北院大王,投身行伍,还有的说三皇子果决坚毅,可入“夷离毕院”负责刑狱。
只是这些仅有的发言者也全是北面官,而南面官方面集体表示了沉默。 自耶律阿保机统一契丹部落以来,经过多年的征伐,契丹族的国土面积有了大规模的增长,这些新征服的领土中既有北方的草原戈壁,也有南方的州县城郭,为了稳定帝国的政局,并继续入主中原,他采取了“因俗而治、官分南北”的方法:北面官全部由契丹人担任,负责北方游牧部落的所有事宜;而南面官主要由汉人来担任,在南方的属地上仿效唐朝,设立三省六部,实行州郡制,管理汉族人的事务。 静静听完了他们的建议,述律平开始做出决策:“我们契丹男子最尚武德,而且胡儿最近也在研读兵书,我看就册封为北院大王,统领五院军马吧。骨儿,让弟弟跟着你一起出兵放马可好?” 耶律尧骨一听,哈哈一笑:“好啊,汉人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三弟,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行军打仗呐?” 对于南面官们不发一言,耶律李胡大为光火,但又无可奈何,难不成把他们全杀了么?此刻听到二哥询问自己,于是耸耸肩,说道:“无所谓,跟着二哥想必是好的吧。” 对于是否让三弟进入军队,耶律倍颇感犹豫:一方面,如果继续让三弟留在母后身边肯定只会让他越来越暴虐,但如果让他掌了兵权,结果却是也祸福难料,屠城、杀降这样的事他会不会干出来呢?考虑再三,耶律倍觉得还是要寄希望于二弟治军严谨,能用军法管束一下耶律李胡无法无天的性子,而且这也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眼见此事将成,述律平就要下令拟旨,这时,耶律屋质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皇后,老臣以为此事不妥。” 述律平冷眼一扫:“大惕隐有什么说法?” “三皇子身份尊贵,神力过人不假,但毕竟年未及弱冠,功未立尺寸,骤等大位恐群臣不服,天下人不服。况且现在就封北院大王,那如若其此后建功,到时又加封为什么好呢?”松弛的眼皮遮盖住了这位老人眼睛的大部分,但眼皮后面的又是怎样一双锐利的双目呢? “臣等附议。”久不开口说话的南面官们此时纷纷表达了自己的意见,甚至有几个北面官也表示赞同惕隐的说法。 述律平盯了耶律屋质足有片刻,方才开口说话:“大惕隐老成谋国,我没有考虑周全。那就封为南院大王,这下惕隐应该没有什么意见了吧。” 可是,再坚固的大坝只要被打开一个很小的缺口,汹涌的洪水就会冲破所有的束缚。 仿佛受了鼓舞,南面官中开始有人上奏,一人道:“三皇子对待汉人过于严苛,如若再让他握有兵权,臣实在不知还能活到几时。”,又一人道:“如若皇后执意如此,那微臣只有致仕还乡了。” “混账东西!”再也忍耐不住的耶律李胡破口大骂。 “胡儿!”知道自己平日里确实过于溺爱三子,述律平此时也决心要教训他一下,“给我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自己都干了哪些好事让这么多人都容不得你!” 听到母亲少有的喝叱声,耶律李胡也不敢造次,怏怏地走出了大帐。 叱走了自己的第三子,述律平也渐渐冷静下来:掣肘还是很多啊。自己半年前为了立威,趁一干老臣远在皇都上京,突然发难,于扶馀城龙xue活埋了一帮大臣,但那次如果不是自己痛下杀手、当庭断腕,恐怕也不会那么顺利吧。现在这样的局面难道自己再次断腕不成?况且再大肆屠戮大臣,整个国家的局面也会凶险不定吧。 权衡再三,述律平决定不再坚持:“既然众卿对此颇有微词,那就暂且搁下,日后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