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为什么,凭什么
二两酒和安夏若无其事,谈笑风生的样子,与这压抑沉闷的气氛格格不入。 安夏杀了人,青衫弟子,在三脉弟子的眼皮子底下。 二两酒坏了规矩,剑域的规矩,在张三前脚刚走就展露了獠牙。 可为什么他们能够镇定自若,全然没有丝毫悔意愧疚。或者三脉弟子想的不该是为什么,而是凭什么。 就凭安夏是天生剑子? 还是就凭二两酒胆大妄为? 还是这江湖本就如此,谁的剑快,谁的心狠,谁就能够横行无忌,为所欲为。 弱rou强食。 这是他们踏入江湖之时,便已经牢记在心的根本法则。 他们不敢忘,也不会忘。 可为什么他们要问一句凭什么。 因为人性的丑恶,虚伪,或者是弱者的自怜。 成王败寇的庙堂,弱rou强食的江湖,这是最赤裸的现实,无数前人鲜血浇灌,如一朵娇艳的花,长盛不衰,却又有些邪魅阴暗。或许,灌溉这朵花的土壤是一片污秽,夹杂着猩红,散发着恶臭。 因为利益的牵扯,或是人性仅存的良善,他们,很多人,所有人都喜欢给这血淋淋的现实套上一层迷纱,戒律,门规。或者是流传在所有人嘴里,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或者是所谓的正义,良心,或者是道家的清静无为,佛门的慈悲为怀。 太多太多,太多可以有的,却也可以没有的条条框框。 只是他们渐渐开始忘了,忘了做一个弱者该有的卑微谨慎,也忘了一个强者该有的霸道无情。因为世俗,因为虚伪,他们总喜欢听到这样的词语,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因为弱者太多,或者这世间,除了顶尖的三两,其余的都是弱者。 二两酒也是弱者,安夏同样如此,可在这三脉弟子面前,他们就是强者,因为安夏的剑够快,二两酒的心够狠。他们就像是一双手,撕开所有的伪装虚表,将最根本的现实,三脉弟子不愿接受的现实展现在他们面前。现实就是,二两酒和安夏能够随意屠戮他们,可以毫不讲理的一剑一人头,可以问心无愧的打情骂俏。 沉默许久,他们不想在沉默灭亡,就唯有在沉默中爆发。 因为安夏的下一剑不知会何时出,不知会落在谁的头上,但肯定会死人,或许还会死上很多人。 商贺浑身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青衫弟子里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他们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往往愤怒的背后就是恐惧。商贺怕,怕安夏的剑,怕二两酒的疯,他的心里有无数道声音,该振臂怒斥,该委曲求全,该咆哮叱呵,该低眉顺眼。 他是个弱者,可怜的弱者,所以他要想的,要怕的还有很多。揣度二两酒的心意,担忧自身的小命,猜测其余弟子的心思。 这是一场赌。 若是有人仗义执言,他希望他是第一个。 许久,久到人心之中再难将愤怒恐惧压制,久到二两酒和安夏的笑脸变得面目可憎。 终于有一道声音响起,终于有一袭青衫出头。 他指着二两酒和安夏,口不择言的吐出了一句:“jian夫yin妇,狼狈为jian。” 话音刚落,面颊之上稚气未脱的青衫弟子似乎有些后悔,涌起深深的恐惧,他莫名的颤抖,语塞,又悄悄的退回人群之中。似乎还故意再退两步,躲到了众多同门师兄的背后。他还年轻,他还热血,或者他还单纯,他还愚笨。 当然,他还怕死。 二两酒面颊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双眸之中有些奇怪的盯着安夏,挤了挤眉。安夏羞红的面颊之上带有几分恼怒,轻轻回眸忘了一眼方才说话的青山弟子,心里有些奇怪的念道:“为何要骂他们是jian夫yin妇,他们很般配么。” 没有人知道二两酒和安夏在想些什么,但所有青山弟子都将佩剑拔出几寸,泛着冷冷寒光,严阵以待。不能再让他们的师弟惨死,至少不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如此轻易的被安夏一剑割喉。 商贺的目光越发阴沉,有些愤恨的望了一眼躲在人群之中的师弟张瞿溪,脸色有些奇怪。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微微赞赏和暗恼,更多的还是感谢。还好,张瞿溪只敢跳出来骂上一句,又缩头缩尾的躲到一旁。还好,他还有足够的机会来做这第一个愤声叱问的人,来做青衫弟子心中仗义执言,不畏强权的师兄。 他能看到周遭同门眼中的熊熊怒火,能看到同门一腔热血上头,不顾一切也要问个明白的决心。他笑,笑他们真傻,笑他们天真,笑他们与他不谋而合。低垂的双目飞速扫视,他还在看黑袍弟子,还在看红装弟子。 他们都在愤懑,都在升起腾腾气焰,他们都对二两酒和安夏的为非作歹,心生不平。只是死的是徐诺,是青衫弟子,所以他们在等,等青衫一脉的人率先犯难。商贺在想,他们等的或许就是他,正如危机,危险与机会往往参半。 只见商贺一步踏出,回首望了众人一眼,将心中最后的恐惧压下,深吸了一口气,猛然叱呵:“安夏。” 他就喊出两个字,嘹亮的声音带有丝丝颤抖,面色瞬间通红,青筋暴起,他在展现他的悲愤,展现他的狂怒。 安夏浅浅皱眉,眼神清冷,微微转眸循声望去,只是若有若无的瞥了一眼,低声问道:“有事?” 她也只说两个字,便将这斗嘴的事情全权交给了二两酒,反手将“知冬”挽起,轻轻抚过剑身,她只管出剑。二两酒目光阴翳,有些不快的盯着商贺,这张丑恶的嘴脸,他记忆犹新。商贺这次没有退让,直直的与二两酒的目光在半空碰撞,怒极,恨极。 “有屁快放。” 二两酒压抑着心中怒气,有些人他要亲手去杀,例如李天奇全家老小,也例如这姓商的阴狠小人。商贺见安夏未曾出剑,心中再多三分把握,寒声叱道:“徐师弟乃是我青衫弟子,安夏你一言不合就出剑杀人,目无门规,与杀人魔头有何区别。我商贺虽不是天生剑子,但也相信邪不胜正,我青衫弟子在此请命,将安夏逐出师门,废除修为,将幕后真凶二两酒就地正法,以正我藏剑峰门规,以慰徐师弟在天之灵。” 商贺没有如泼妇骂街一般满口胡言,他是在阐述事实,他看到的事实,三脉弟子看到的事实。他相信,身为剑域主宰的张三也定然将这一幕看在眼中。不是他商贺要与这二人为敌,而是他们全体青衫弟子要匡扶正义,求一个公道人心。 恰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黑袍弟子突然有了一阵sao动,张氏兄弟虽是未曾说话,但其身旁一人却是附和道:“我藏剑峰自古以来就立有门规,宗门弟子不得自相残杀。如今虽在剑域,方才太上师叔祖也曾说过,谁若是为非作歹,寻衅滋事,他绝不轻饶。” “小女子以为正当如此。若是谁的剑快就能够横行霸道,那宗门礼法又有何用。酒二两与安夏心很毒辣,对同宗师侄尚且下此狠手,若是放之江湖,岂不是要掀起腥风血雨,将我藏剑峰千年立下的声望丧尽。” 开口的是一个女子,还是二两酒的熟人,当年他初入山门之时,见着的那个小家碧玉的女子黄霓裳。当时还以为是个心思纯净,一心修道的寻常女子,没想到竟还有这番恶毒心思。月红妆面色陡变,愤愤不平的盯着一眼黄霓裳,又有些羞愧的望了一眼安夏,见安夏毫不搭理,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又平白添了几分怒气。 她才是红装一脉的大弟子,黄霓裳未曾征询她的意思便自作主张,其间心思无非是想跟她一争高下。妄想凭此一事出头,在师姐妹中留下印象,他日再以此为由,斥责月红妆没有半点大弟子该有的果断气度。 在没有绝对强弱的时候,人的一张嘴往往会是很大的资本,何况此地红装一脉的弟子足有八人。若是她们都因为此时对黄霓裳另眼相看,那么月红妆在红装一脉的处境便是有些微妙了,这大弟子的身份更是岌岌可危。 月红妆的脸色极其难看,她能看到其余师妹脸上的愤愤不平,何况徐诺本就有四品修为,又生的面如白玉,在她的几个师妹心里早就挂有名号。如今见着芳心暗许的如意郎君惨死,一个个被吓得花容惨淡,对二两酒和安夏自然心生怨隙。银牙紧咬,月红妆在试剑坪上好不容易挣来的大弟子身份,岂会愿意就此拱手让人。 可那是安夏,是让她真心不悔,愿意誓死相随的安夏。可为什么,她的身旁要有二两酒这样的败类,要出现一个以前从未出现的男人,会让她笑,会让她在乎,会让她彻底改变。 心中不平,月红妆胸中愤恨几乎快将她憋死,她该做出该有的抉择,眼含深意的盯了一眼黄霓裳,却又飞快瞥向安夏,发现安夏依旧对她不理不睬,毫无波动,双眸平静如水,静静的盯着二两酒。月红妆知道,那是含情脉脉,她知道那是她望向安夏才该有的神色。 恨,从未有过的恨意满胸,长袖一挥,怒斥一句:“酒二两为人乖戾嚣张,眼中全然没有同宗之谊,更是迫使安夏代他出剑伤人,罪大恶极。我红装一脉虽是女流,但也不愿与此等小人同流合污,我月红妆认为应当在宗门长老弟子面前,对酒二两千刀万剐,告慰亡灵。至于安夏天资卓绝,月某认为,门中长老自有断定,不敢在此妄言。” 月红妆的话算是彻底的将二两酒和安夏与这三脉弟子分离隔绝,青山黑袍红装皆已表态,他们等的自然是张三出面,按照众人所愿让二两酒一命还一命。安夏听到此处,双目之中有微微眼波荡漾,她回头望了一眼月红妆,轻轻点头一笑,只是其中寒意疏离尽显。 二两酒始终未曾说话,他就是要好好听听这三脉弟子能说出些如何恶毒的话来,他就是要看看这剑域之中是否还有一两个胆小怕事的家伙能让他手下留情。这次他很认真,一个一个转头望去,面色始终平静,不恐吓,不狰狞,也没有半点悲戚,惊惧。他就是在看,当他将所有人的面色尽收眼底之后,他才无谓的耸了耸肩,似乎早有料定。 安夏却是没有他这般镇定,“知冬”出鞘,环剑在胸,踏出一步,站到二两酒的身后,她已经做好了一人战群雄的准备。商贺嘴角一挑,眼中有些兴奋,对于黑袍红装两脉的反应,他从未想过能如此整齐,似乎二两酒天生就不讨喜,就该沦为异类。 “酒二两,如今我藏剑峰已经没有你的立足之地,若是想要死得痛快些,商某念在往日同宗之情,可以让你以死谢罪。若是还要负隅顽抗,休怪我等剑下无情。” 这正儿八经彷如讨伐邪魔外道的说辞,却是惹得二两酒讥笑一声,指着商贺点了点,努嘴笑道:“你可真恶心。不过你这等小人除了嘴巴上干叫两声,用点下作手段,使点龌龊心眼,确实也没什么鸟用。”
商贺眼神骤寒,佩剑嗡嗡作响,却是见到二两酒瘪了瘪嘴,不屑的瞥了一眼之后又转眸望向黑袍弟子,面色拉下,嘴叫上翘,叹气两声,说道:“真蠢,你们是真的蠢。” 说完之后,又是望向月红妆和黄霓裳,眼神奇怪,摇了摇头,甚至都懒得骂上两句。 一人将三脉弟子得罪干净,二两酒全然没觉着有何不对,骤然将怀中佩剑扯出,厉声叱呵:“一群无胆鼠辈,也想问句凭什么,小爷就告诉你们凭老子手上的剑够快够狠,够取你们的项上狗头。” 瞬间,剑光逼眼,安夏没有丝毫墨迹,一人一剑袭向青衫弟子。商贺心中大乱,双眼睁得极大,他从未想过如此情况,二两酒和安息还能这般蛮横。再难他想,青衫弟子十余把长剑骤然出鞘,迎上这道寒光,一时杀机四伏,剑意纵横。 二两酒冷眼旁观,没有丝毫的担忧,见着安夏如一道鬼魅黑影窜入人群,耳边响起“叮”的声音绵长不觉。若是细细听来,却是由极多短暂和急促至极的碰撞声连接而成。安夏的剑极快,如她的魅影,仅仅只在青衫弟子的包围之中呆了十息。 十息,仅仅十息之后,却是听到哀嚎不断,隐隐有血光突显。 安夏收剑,静立在二两酒的身旁,抿嘴一笑,“砰砰砰”十余声剑断的声音响起,打落在地上,更打落在众人的心头。安夏这次手下留情,只是断剑,未曾杀人。可谁又能保证,当她再次出剑之时,会不会一心杀人。 二两酒朝着商贺望了一眼,见他浑身气息不畅,额头上渗满密汗,扬头问道:“可知道,为何留你一命。” 商贺未做回应,只是愣愣的盯着手中断剑,心中擂起鼓声,却不是金戈铁马再战一回,而是就此败退,溃不成军。“知冬”在试剑坪上得祖师赐福,如今来看,已从符器进化成了道兵品质,或许与莫良欢的“断天”只有一线之差。 那么安夏呢,还是不是一如往日的四品修为,或者已经步入三品,真正能与莫良欢平起平坐。 二两酒皱眉,也没等商贺答话,阴沉笑道:“因为我要亲手杀你,然后把你挂石柱上,每日享受风吹日晒,经受狂风暴雨。你猜,你的身上会不会长满蛆虫,慢慢咬噬你的腐rou,慢慢将你啃得面目全非。” 恶毒,二两酒的话才是真的恶毒。商贺心中猛的一震,莫名的觉得浑身有些发痒,似乎真有蛆虫在他的身体上缓缓蠕动,在钻入他的皮下,咬噬他的血rou。 “记得你在我耳边说过什么么,我会让你的下场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惨上十倍,百倍。我会将你送回楚地,让你父王为你接风洗尘,让你的子民看看他们的世子殿下死得有多么凄惨。” “我还听说苗疆那边的修行之人握有秘术,能将死人炼成傀儡,我会将你的三魂六魄交给魔修,永远镇压在魂幡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你会死,会死在我的手里,我会一剑一剑将你的狗皮剥开,小心的挑弄着你的血rou,让你又痛又痒,让你自己被自己吓死。” “我知道你不想死,可是我要你非死不可。” 二两酒的话如同魔音,钻入商贺的耳中,似乎是铁面判官,在断定他的罪行,在诉说他的恶果。他不敢还口,他甚至怕二两酒突然改了主意,不再想亲手杀他,而让安夏代劳。 断崖之上,安夏一人败尽青衫弟子,月红妆的面色阴沉可怕。她以为她会离安夏越来越近,却是发现是痴人说梦,他们之间越来越远。特别是安夏与二两酒之间的默契,不需要只言片语,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皱眉,安夏就能清楚知道他要她如何去做。 嫉妒,一个女人因为一个女子去嫉妒一个男人。 滋生的恨意,再难控制。 月红妆仿佛失去了理智,衣带飘飞,轻身一点,两指抚过剑柄,寒光出鞘。含怒,含怨,月红妆的剑已至二两酒的喉前,她要杀他。 二两酒面色骤变,竟是未曾出剑相抵,而是抽身暴退。安夏面露不解,“知冬”在她手中飞速旋转,一剑刺出,恰好抵在月红妆的剑尖之上,手腕一点,月红妆的身子如同弱柳,向后倒去,口中鲜血将衣襟染红。 安夏看着月红妆,面无表情的轻吐一句:“不要逼我杀你。” 谁在逼谁杀谁。 这断崖之上,是谁在逼二两酒杀人,是在逼三脉弟子逼着二两酒杀人。 是心中愤恨,是心中屈辱,是心中仇怨,是三脉弟子自己。 二两酒没有逼谁,他只是在诱导,让所有人展露本性之中最真切的渴望。 他不喜欢真实,但他足够现实。 他在想,他要杀人,或许不需要借口,但是他逼着他们,让他去杀他们,或许就如小沙弥的佛,这样会心安理得,会无所顾忌。 恰在此刻,一道剑气凭空而现,从二两酒头顶砸下。 一震。 二两酒口吐鲜血,气息瞬间萎靡,半跪在地上,仰头,恶狠狠的怒目而视。 这是张三的剑,他也在逼他。 剑气消于无形,二两酒放声大笑,撑起身子,朝着三脉弟子大骂。 “这就是你们想问的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