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最大的公平
世上最大的公平就是没有公平。 以命偿命的想法永远都活在弱者的脑子里,偶尔会溜出来蹦跶一下,激起一腔愤懑,一股热血上头。然而在现实面前,却又再一次被伤得体无完肤,再度深刻的去认识四个字,什么叫弱rou强食。 二两酒最边挂着猩红血液,气息萎靡不振,但他的面容却是狰狞嚣张,没有丝毫的退让,反而越加可怖疯狂。 凭什么? 就冲着这张三一剑只是伤他,却不杀他便已说明一切。在最大的规矩面前,他有足够的资格,足够的底气活下去,这仅仅只是一剑,只要不是要了他二两酒的命,这规矩在他面前便是形同虚设。 买卖利益。 二两酒始终未曾抛下这才粉门勾栏里学会的四个字,他坚信除了他这一条命,没有东西是无价的,至少在他这里没有。张三出剑,在他的意料之类,他只是要看这一剑有多狠有多快。如今他看到了,张三不会杀他,不管是出于何等缘由,张三都不会杀他。 阴邪的笑容在嘴角渐渐绽放,他甚至想到了一件事,一件让他可以更加疯狂,更加胡来的事。 张三不但不能杀他,还要保证他不能死。 因为他和张三在做买卖,他的身上有张三需要的利益,只有他活着,利益才会存在。 利用。 他就是在利用张三,没有丝毫情面,也没有半点人情,他宁愿选择相信张三与他之间只有赤裸裸的利益,没有所谓的香火情面。不管张三在图谋他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只要还在他二两酒身上,他就会漫天要价。 直到他将张三最后的耐心,最后的价值压榨干净,他才会收手,重新做回以前那个谄媚谨慎的二两酒。甚至他会想,他要逼着张三暴露獠牙,在他身上巧取豪夺,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能值如此价码,能让张三对他纵容偏袒。 他要认清他自己,不单是从他的眼里,也不仅是三脉弟子这些蝼蚁的眼里,还有张三这等真正的大人物眼里,或者还有那些躲在云雾之中不敢与他相见的人。 只有彻底将他自己看个清楚,他才知道他能有多疯,能有多狂,能有多贱。 他不是枚安分的棋子,不论是在醉酒老汉的棋盘,还是离南剑仙的棋盘,亦或是这些所谓的藏剑峰真正掌权者的棋盘。他要横冲直撞,哪怕头破血流,哪怕粉身碎骨,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都会争,因为他太怕沉溺在昏暗之中,他太怕茫然无措的受人摆布。 他是谁。 他是二两酒,甘愿化身为魔杀尽天下,只争一线明媚的二两酒。他的心很冷很暗,要怎样的明媚才能温暖他的心,他摇头不语,他甚至觉着或许当某些东西失去的时候,他才会幡然醒悟,然后追悔莫及。 断崖之上,张三的一剑余威尚存,没有人敢拍手叫好,更没有人觉着大快人心。因为他们都开始明白,张三的偏袒也是有底线的,但他们也发现了一个他们不能接受的底线,或许张三真的不会让二两酒死。 这剑域里,谁能瞒过张三的双眼去杀二两酒,谁有如此本事能瞒天过海,蒙蔽天机。 三脉弟子想了许久,然后开始叹气。 没有人。 除非是二两酒自己寻死,可他这样贪生的下作小人怎么会舍得去死。 那他们,所有人,包括未曾在场的莫良欢和李墨曲,谁还能在张三的眼皮子底下去送二两酒归西。这真是一个讽刺的事实,他们很难取相信,为何偌大宗门,会有这样一条规矩,只准疯狗咬人,却又不许众人打狗。 二两酒就是条狗,疯狗。 当他冰冷孤傲的目光扫过众人面颊之时,三脉弟子很默契很憋屈很识时务的选择了退让,一退再退,直到他们都低下了他们的头。不管心中有多少恶毒的念头,至少此刻他们只能偷偷的想,不敢有丝毫的表露。 这里,有且只有一个声音,在三脉弟子耳边炸响。 “你们都很聪明,一群没胆的孬货,一群只敢低头屈从的杂碎。” 没有人反驳,再没有人与他针锋相对,黑子似乎犹豫了半晌,试探着汪汪两声,回荡在断崖之上。又突觉不对,跑到安夏的脚边,用脑袋轻轻拱着她的脚踝。安夏一把将黑子抱在怀里,眼含深意的望了一眼二两酒,抿了抿嘴角,不是在笑,她只是突然觉着,她眼里的二两酒是不是也只是他的冰山一角。 甚至,她是不是也如同张三一眼,只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 安夏又反问自己,她愿做二两酒手中的一柄剑,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当时的一声“朋友”,还是后来的那句“你们”,或者他也是她手里的一枚棋子,往日她不曾拥有却又满腹好奇的一枚棋子。 谁能说得清楚,正如二两酒追求的一缕明媚,也恰如安夏幻想的一段人生。 未到最后,谁都只是在路上,只是这条路,他们都选择了如此去走,便不会中途驻足。 二两酒突然觉着索然无味,极目远望,望向百里之外的一座高山,朦朦胧胧,但他知道李墨曲就在那里,等着他去杀他。自打迈入剑域以来,二两酒一剑未出,一直在遮掩他的剑道修为,为的就是这第一剑。 他宛如一个疯子,一个有精神洁癖的疯子,他希望他的第一剑是完美的,是出乎意料的。他要用一剑揭开他杀伐屠戮的序幕,要如安夏一剑震慑所有人的心神,要让所有人清晰深刻的知道,他二两酒不是他们心中那个只会在树下乘凉的二两酒。他要一鸣惊人,他要成为一颗参天大树,可以肆意的展露枝桠,迎接光芒雨露。 他不想躲,不想逃,他要直面一切轻蔑,挑战所谓的庞然大物。 他要告知所有,他二两酒这个小人物的奋力一击,真的会让人知道痛,知道害怕。 没有为什么,他就是个疯子。 所有人都把他当疯子,他索性就做一个疯子。 疯子走到断崖前沿,轻狂傲慢,闭眼扬手,一头栽下悬崖。 如同轻生,可是他怎么可能舍得去死。 他在听风,听着响彻耳边的呼呼罡风,听着江底传来极其微弱的水波颤音。 脑海里浮现一把剑,他浸没在百丈水底,轻轻一吐,剑气骤然壮大,刺破平静水面,凌空飞扬,化作道道罡风。只是在他的脑海里,水面波涛翻滚,与这江面的平静截然不同。他不懂,如何去出剑,才能透过百丈深水,在空中卷起漫天罡风。 仅仅七息,一汪平静水面打破了他的思绪。二两酒凝神望去,依旧只有他与深渊的倒影,再无其他。出剑,轻点,身形飞起,稳稳落地,依旧是毫发无伤,三脉弟子早已见怪不怪,也都知道他又是一剑未出。 眼中带有不解,带有愤懑,却是再无一人开口。 江底之下,二两酒递出的一剑又在兴风作浪,卷起十余水柱咆哮,掀起水纹阵阵。 “这小子很狂。” “这小子很傲。” “这小子很有意思。” “他这是偷学,只是徒有其形。” “若是一眼便能看穿你这老鬼的三千剑浪,岂不真成了天才。” “三分相似。” “他还没放弃,还想靠着这一剑来打动我们。” “他只是想学这一剑。” “痴心妄想。” 三人总是一人说一句,由这低沉浑厚的嗓音来做最后断定。只是似乎二两酒的心思似乎撞到了铁板上,这三人对他所出的一剑并无多少兴致,甚至是对他根本就不屑一顾。 断崖之上,依旧是“中等”两字响起,二两酒的面色没有丝毫波动。闭目,倒头栽下,依旧是只出一剑。 “四分相似。” “中等。” “五分相似。” “中等。” “六分相似。” “中等。” “七分相似。” “上等。” 当这两个字响起之时,众人再惊,他们很疑惑,为何二两酒总是一剑不出,可却能从“下等”慢慢攀升到“上等”的断言。没有人能够解答,他们甚至真的在想,二两酒是不是握有秘法,是不是真的参透了这断崖玄机,用了更快更好的方法在磨砺剑道。 恐惧,慢慢攀上心头,不再是怕二两酒身后的安夏,而是怕二两酒。这样的剑道进境,已经非常人能比,这三十余人,能获“上等”二字的也不过五六人。如今的二两酒,他们印象里只会白日做梦的二两酒竟是与张氏兄弟等人在快剑一道上不相上下。 嫉妒,彻底的嫉妒,他们可以畏惧二两酒,可以低头屈从,但他们不愿意去相信,二两酒竟是比他们这些自诩良才的宗门子弟更强。他们开始慢慢在想,若是哪日安夏不再出剑,二两酒的剑是不是更加雷厉风行,更加不可阻挡。 这个念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重,三脉弟子的呼吸越发急促,他们再不能摆出好不关心的样子,他们很迫切,甚至比二两酒本人还要迫切。 每当低沉浑厚的嗓音响起之时,他们感觉整颗心都提在喉咙眼里。断崖之上,二两酒似乎已经忘记他只有前五次试炼的机会,一次又一次的闭目坠下,又稳稳落地。三脉弟子心有不甘,却又不愿在此刻去打扰二两酒,何况他们也一样想看二两酒的剑究竟能有多快。 “七分相似。” “上等。” “七分相似。” “上等。” “依旧只有七分相似,这小子莫非就这么点能耐。” “能耐不大,却是野心不小。他的这几剑皆有变化,虽是细微,但却不再是一味模仿。” “不过这小子差先前那个女娃剑子太远,想要追上,光凭这三剑剑浪却是远远不够。” 他们在说二两酒比安夏相距甚远,但这不像是贬低,更像是高抬。毕竟这剑域里四十余弟子,除了莫良欢,谁又能和安夏相提并论。二两酒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这就是莫大的荣幸。可这些还远远不够,二两酒听着耳边继续回荡的“上等”二字,终于皱眉。 他不信,他明明在这一剑里融入了他自己的剑意,不再是单纯的模仿剑招,而是赋予了这一剑灵魂,如同画龙点睛,他这一剑应该当得起江底下三人高看一眼。 正在他沉思之际,黑子却是突然跑到他的脚边,轻轻扯了一下他裤脚,又飞快的跑回安夏身边。二两酒犹豫了一瞬,扫过这三脉弟子,心中冷笑,这便朝着安夏走去,在她耳边问道:“这一剑,你会几分。” 安夏细细凝神,只是笑道:“十分相似,七分神韵。” 二两酒叹了口气,突然觉着他这话问得有些多余,平白跟安夏这天生剑子作比,自找苦吃。这便一把抱过黑子,使劲揉了揉黑子的脑袋,笑道:“走吧,回家。” 安夏嗯了一声,就跟在二两酒的身后,慢慢朝着竹楼走去。她对这断崖试炼本就没有太多兴致,今日之行只是陪着二两酒,帮他出上几剑,震慑旁人。莫良欢与她同为剑子,对于剑道修行自有体悟心得。这剑域之中除了震位的雷池和中宫剑塔之外,其余几处对她二人已没有太多吸引。
雷池蕴养万道细雷,宛如游丝,对于淬炼rou身和锻炼剑锋皆有大益。莫良欢自从踏入剑域以来,一直少有露面,皆是藏身在雷池之中,淬炼rou身,蕴养“断天”。再者雷本天威,在雷池之中修行,可让元气之中带有雷芒,他日渡劫之时也把握大上不少。 二两酒和安夏离去之后,三脉弟子宛如拔出了哽在喉间的一根刺。商贺原本提起的戒备在这一刻骤然松懈,脑海之中浮现出一个念头,当今日之事传到莫良欢耳中之时,这个青衫大弟子,自诩当代第一人的天生剑子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击。 安夏和莫良欢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商贺尚有自知之明,未曾报有渔翁得利的心思,他也在求生,求一线生机。在莫良欢的布局之中,他是一把剑,一把注定折断的剑。可今日这一幕,他甚至开始疑惑,就算他们拼死相争,张三可真的会让他们得手。 到时候,会不会只是四个不知死活的傻子贸贸然的前去送死,让二两酒那只疯狗杀个痛快。 他不允许这样的局面,他不愿平白送死,甚至他都不许他死。心中一时纠结犹豫,私下里便将刘昌封三人叫到了一起,小声嘀咕了几句,只是这心里却始终惴惴不安。 张三心中有闷气,他在这剑域里呆了四百年,二两酒是第一个让他如此头痛的后辈弟子。待到了李四和王麻子身边,张三很是无奈的灌了一大口竹叶青,似乎心里还是觉着很不对味,一把将空着的酒壶摔碎,愤然的看着他的两位师弟,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下次小二来送酒,你们可得告诉她。下次必须多送几壶,不然她这弟子我可不管了。” 这一番阵势下来,竟是说了这样一句话,瞬间软了不知多少。王麻子原本紧绷着的脸色也是立马浮起笑意,笑呵呵的看着他的师兄,细声问道:“师兄,那小子怎么搞的,竟是让你都生了这么大的闷气。” 这话里有装腔作势,更多的还是调笑劝慰。他与李四皆是知道张三的脾性,特比是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磨了四百个年头,早就没了多少脾气。如今见他这架势,自然是知道二两酒定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张三连连叹气三声,有些不想多提,可有独自闷在心里难受,恨声骂道:“那个不识好人心的臭小子,还真是只疯狗见谁都咬。” “对,他就是个臭小子。” “对,师兄,你倒是说说,那臭小子是怎么咬下了你一块老皮。” 张三呸了一声,这才问道:“你们说说,当时决定让他接受师尊传承是不是我们三个一同定下的。” 李四和王麻子一听是这话,连连点头。 “那你们说说师尊传承是不是千载难逢的机缘造化。” 这次,他俩的头点的更加卖力。 “那你们说说那个臭小子怎么就以为老子要给他砒-霜毒药,还他-娘的跟老子讨价还价。” 李四悻悻的笑了两声,这才说道:“师兄,你说你这老骨头一大把,朝着这小子挤眉弄眼的,谁不多个心眼。” 王麻子却是一把搭在张三的肩头,有些大胆的伸手拍了拍张三的鼓起的肚子,笑道:“师兄,你说你跟这小子生什么闷气。咱们现在是太师叔祖,以后就是师兄,哪能跟他这小子斤斤计较。” 张三一听这话,又是叹了两声,突然想起一事,却是有些扭捏的望了一眼李四和王麻子,有些吞吞吐吐的说道:“那小子降服拈花之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他这欲言又止却是让李四和王麻子急了眼,挤兑一句:“师兄,你都四百年没尝过荤腥了,咋还学着这娘们扭扭捏捏的。” 张三横眉瞪了王麻子一眼,没好气的骂道:“就你小子想着外面的花花草草,不然岂能将师尊传承这等大事随便丢给这么个小子。” 王麻子却是不愿戴上这顶帽子,轻哼一声,不情不愿的说道:“当日可是师兄你带头定下的,又有念念师姐搭线做桥。何况这小子虽是无赖,可他能将拈花据为己有,自然是与师尊有缘。这传承一事,如今看来,可不是我们三人能够左右,师尊可是在九天之上望着呢,一切皆有定数。” 他这话,是半点没错。张三只感觉心里无奈,这吴岩传承一事如今恰是将他捆在了二两酒的身上,想要胖揍一顿都不敢下重手。突然神色一凛,压低了声音说道:“他跟我说师尊渡劫之时,教了他一剑,名为弃剑。” 话刚出口,李四和王麻子的面色瞬间阴沉,隐隐有怒气翻涌。张三沉凝半晌,尽量将心中的怒气压制,用比较柔和的声音说道:“拈花当年已是仙器,寻常天劫应当不会将器灵打散。我想着小子不像是胡言,何况当时血龙现世之时,眼中似乎满含仇怨。” 这话,没有为二两酒开脱的意思,张三只是将他所猜测的东西全盘拖出。王麻子和李四一时难以接受,但也不好反驳,也学着张三的样子连连叹气。 “待会把我的紫檀剑匣送去。” 李四瞬间大惊,望着一脸正色的张三,久久不语。 张三挥了挥手,释然一笑,有些低落的说道:“当年为了一个紫檀剑匣与二师兄闹翻,不过是为了一时威风。如今年纪一大把,剑都要生锈了,再要这紫檀剑匣又有何用。不如送给这小子,也算是给拈花找个地方,它的锋芒,寻常剑匣可是容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