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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杀生,活着

    识海混沌,如雾气遮眼,有衍生万象之势,却独有剑影轮廓。宛如道家“侌昜”,混沌雾气为“侌”,剑影轮廓为“昜”,暗合天道。

    二两酒闭着的双眼,微微皱紧,心神陷于识海之中,怔怔的望着剑影,想要看个分明,又被这翻滚倒腾的雾气遮挡。这触手可及的咫尺之间,却又远如天涯海角,他再一次被拒之门外。

    不甘,不服,不愿。

    他心思驳杂阴沉,虽无剑心,但却有一腔狠戾。他只会三两剑式,不知剑道,却又妄想剑出杀生。当日紫竹林间,他初闻剑道,恰以“无情”二字,深信不疑。后于黑白梦境,堪破心中执念,独留自嘲可笑。

    他很矛盾,也很贪心,剑道七十二,他想尽收囊中,却又一毛不沾。如今这识海之中,浪潮涛涛,雾气张牙舞爪,似乎要将剑影淹没。是他的心又乱了,不知所求,自然一无所得。

    这就是二两酒,除了二两薄命,这天地之间,他事事贪恋,却又能通通舍弃。

    徘徊,他认不清前路,识海剧烈翻腾,似乎要在下一个瞬间骤然坍塌。心神巨震,二两酒心中滔天戾气从他的发肤毛孔之间陡然溢出,头顶之上凝聚一道剑影,直指苍穹。

    眨眼之间,剑坛之上的一百零八剑齐齐铮鸣,道道剑意纵横,盘踞在半空之上。二两酒的贪心触怒了这一百零八剑,他的不满也与这一百零八剑有了微微共鸣。

    他要争,他要明悟剑心所在,更要开辟独属于他的剑道。

    这是异想天开,也是痴人说梦。

    陆地剑仙之上有剑宗一说,七十二剑道显世以来,再成剑宗之人已是凤毛麟角。这不单是修剑,更是辟道,其中艰辛苦难更是让太多剑道大才望而却步。

    二两酒要走这条路,因为七十二剑道弃他不顾,一百零八剑厌他贪心。如他养气炼体剑走偏锋一般,他的剑道也要别与世间。唯有如此,他才能剑道有成,他才能靠着一把剑去捅破天幕,去倾尽心中怨戾。

    亵渎。

    二两酒的剑意已出,却是与这剑坛格格不入,因为他贪心,似乎还有些许不屑。一百零八道剑意如风卷残云,在这葬剑林中肆意咆哮,遮天蔽日。二两酒头顶之上剑影寸寸渐大,黑白二色环绕,剑气如寒渊般阴冷,又宛如火日灼烈。

    一剑对一百零八剑,更是一剑对天地万剑。

    隐匿在暗处的王麻子三人心中惴惴不安,这是他们未曾料到的局面,心中猛然升起一个念头,二两酒或许与吴岩传承真的无缘。因为他的剑道太霸烈,太孤僻,太傲气,因为那只是他的剑道,所以他有睥睨天下之威。

    葬剑林中仿佛每一丝天地元气都被抽空,二两酒的一剑与这一百零八剑汇成的一道长虹相持不下。渐渐厚重的黑气,沉积在半空之上,这看似平静的局面却是暗藏汹涌。或许在二两酒下一个皱眉的瞬间,就会挑起最猛烈的硝烟。

    “师兄,就算无缘,可这般弟子若是放任不管,师弟心有不安。何况念念师姐可是有过交代,我们始终不能袖手旁观。”

    李四老眼之中有精光乍现,右手掐诀,回头望向张三,面色急切。张三皱眉不语,他能看懂,甚至比谁都懂。若是二两酒的剑影扛不住这一百零八剑,那他刚刚凝聚的剑心怕是会猛然碎裂,心念受损,神魂崩灭。就算侥幸逃得一条性命,日后也再难修行,如同行尸走rou,真正的苟延残喘。

    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王麻子却是出言说道:“他的命数本就是迷纱遮眼,朱雀本源这等逆天之物都与他共生长存,应当不会是早夭之人。何况我辈修行,本就是心之所向,才能一往无前。若是此次我们横加干预,且不说断了他一次机缘造化,甚至会让他剑道修为始终停滞不前,再难寸进。”

    一百零八剑铮鸣之音充斥天地,二两酒皱紧的眉头越发深刻。战火的降临或许就在一息之间,张三直直的盯着二两酒的身影,心中有两个声音在徘徊不定。最后猛然挥手,重哼一声,朝着李四和王麻子沉声说道:“这是他的道,不管是一步登天还是打落黄泉,都是他由心而生。布阵,结界,此事不能让旁人知晓,我们三人日后也不能泄露半点。若是他未能扛过,救下他一条命,我们也问心无愧。”

    话音落下,三道剑光凌风而起,将葬剑林方圆十里笼罩,如天幕落下,将十里内的一草一木尽皆遮掩。恰在此时,铮鸣晃动的一百零八剑终于出鞘,长虹贯日。

    流光溢彩,在这天际曼舞,足足一百零八道剑式,各有千秋。可结果却是如出一撤,在空中如绚烂烟花,惊艳之后齐齐落下。宛如嘲笑,笑二两酒贪得无厌,有眼无珠,宛如卖弄,要二两酒追悔莫及,五体投地。这是剑的尊严,也是这一百零八剑以往剑主所遗留的骄傲。

    可二两酒只是笑了笑,依旧有些轻蔑,因为他有了他的剑,因为他在走他的道。

    剑影轰然骤变,千丈之高,黑白二色渐渐融合,更像是碰撞,掀起风浪滚滚,飞沙走石。如黑夜与黎明交替的瞬间,有一道亮光乍现,傲然于天地,震慑人心。

    剑落如光陨,这是二两酒与天地之争。

    十剑,剑影九百丈。

    三十剑,剑影六百丈。

    七十剑,剑影百丈。

    百剑落,剑影一丈。

    一百零八剑,三尺剑影依旧。

    震荡,天地元气在这一瞬之间猛然炸裂,千道龙卷在葬剑林中席卷咆哮。古木折腰百花摧,水波惊浪万山渺,天地失色。

    一口黑血从二两酒口中喷出,气息瞬间萎靡,如遭重创,身形倒飞十丈,扑倒在地。一直紧闭的双眸猛然睁开,两道杀意如游龙,嘴角深勾,面容癫狂。这一百零八剑已落,可他的剑影却始终高悬,黑白二色再衍,环绕在剑影之上,悠悠旋转。

    他赢了,赢了这一百零八剑,更赢了这七十二剑道。

    翻身而起,步履轻盈,再次在剑坛前盘膝坐下,凝神闭目。如今他心中剑道雏形已生,再不是求剑,而是择剑。剑坛之上一百零八道剑意浮现,盘旋摇曳,宛如万千流光,却再无杀意。

    笼罩在葬剑林的光幕渐渐消散,风平浪静之后却是酝酿着更大的机缘造化。张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皱巴巴的眼角之上,满是赞赏,还有一抹厚厚的惊异之色。打量在二两酒身上的目光,带着深深的好奇期待,活了几百个年头的老家伙也是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小子还真是让人惊喜,剑道修为虽是拙劣,但还真让他生生开辟出自己的剑道。这样的人物,可是许久未曾见过。当年的离南小子虽是自创无情剑诀,可也多少受了祖师剑道的影响,并不纯粹。可惜也不知是不是这小子故意藏着掖着,竟是连老子都未曾看清。”

    二两酒的剑道如何,张三也不能妄加定论。毕竟这一百零八剑虽强,但始终只是宝剑本身衍化,声威不足当年万一。王麻子眼中竟是流露出一抹艳羡之色,也不知是眼红他的剑道,还是觉着他的二两薄命真的够硬,面色古怪的笑道:

    “这小子也是奇怪,剑道就更加奇怪。那一百零八剑落下,他就傻乎乎的扛下,未曾还击,怎么看也不像是他该有的性子。听说这小子可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哪有白白挨打,手都不还的道理。”

    “说不定这小子自个儿都没能摸清他的剑道,全凭他心中一腔怨怒不甘而生。这样的小子,指不定哪天一念之差,就真成了祸害。”

    张三捋了捋胡须,示意二人噤声,面色突然沉凝,双眼之中映出二两酒闭目盘膝的样子,久久不语。

    异变突生。

    原本悬于二两酒头顶的剑影突然化作一道流光,黑白二气缠绕,倏然冲入剑坛之中。这一变化,却是将剑坛的千年不变的气机猛然轰碎,整座剑坛剧烈晃动,一百零八剑躁动不安。二两酒则依旧闭目,混沌识海之中平添一百零八道流光,如星辰坠落,煞是好看。

    原本只有轮廓的剑影越发清晰,可这弥漫四处的雾气也骤然浓厚,彷如泼墨,要将这一切吞噬掩盖。

    他依旧不知剑道,但已有剑心。

    与天地相争的豪迈壮阔,与俗世背道的孤僻寂冷。他就像是个被天道抛起的孩子,想要融入大千世界,却又因为心中最深沉的执念而显得格格不入。

    有一道声音回荡:“何为剑道。”

    二两酒知道是谁在问,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在问他自己。这一问,只是因他贪心。哪怕剑道已有雏形,但却始终不曾知足,他要问清楚,在这番机缘造化之下,他要彻底明悟“剑道”二字。

    一百零八道流光在他识海之中陨落,若这nongnong黑雾之下有一片土壤,这宛如星辰的剑意最后被尽皆埋葬。独留一道剑影从黑雾之中升起,黑白二气依旧环绕,散发着微弱的光,却在这片混沌之中格外亮眼。

    他看到了他的剑,也想到了他的剑。

    只有两剑,杀了两人,这世间便再无不可杀之人。

    二两酒抬头,双眼始终未曾睁开,他似乎开始明白剑碑之上为何只有“杀”之一字。

    剑本就是为杀而生。

    杀人,杀百人,杀千人,杀破天地。

    杀生。

    世间所有生灵,似乎都不过一剑。

    他想他的剑道就是杀生之道,凡是阻他之人,尽可一剑抹去。他的剑道很平庸,没有半点惊艳,就是为了简单的杀生,为了简单的活命。

    剑在他的手中,只是一把冰冷的杀伐之器,往日想着仗剑江湖的潇洒俊秀似乎在活命面前一文不值。剑就是剑,只为杀,杀生之后,再孤独的活着,高傲的活着。

    “杀生。”

    平淡二字在识海之中回荡,这是他自己在回答自己。

    剑影光芒更甚,黑白二气飞快环绕,他笑笑,以为他对了。抬手,想要握住剑影,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执剑,杀人,直至杀光杀尽。

    “砰砰”的声音在四处回荡,这是他的心跳,剧烈有力,渐渐急促的节奏。

    直到识海之中再无杂音,只有他的心跳。

    “砰砰。”

    “砰砰。”

    “砰砰。”

    越发急促,越发沉重。

    “砰。砰。”

    最后轰然停滞,二两酒很茫然,当这突然袭来的死寂,让他害怕,让他不知所措。

    剑影的光芒,在瞬间骤亮之后,也如他的心跳,瞬间凋零。

    “何为剑道。”

    低沉嘶哑,似乎还有点点疯狂。

    二两酒心中有些冷,他似乎有些不愿去承认,望着混沌识海中残存的一线微光,睚眦欲裂。

    他想到了他的剑,两剑杀了两人。

    他想到了安夏昨日问他何时去死,他说待到他们全都不在。

    他想到了若是梦境之中,他的剑能将天幕劈碎,或许会省下一剑的功夫,或许就不会将他心中最丑恶的本性展露。

    如果他的剑,真的够狠,真的够快,真的够强,他会不会永远将心中的自私藏好,如一个还有几分良心的俗人一般,唾弃着无情冷酷,奚落着薄情寡义。

    如果他的剑,真无不可杀之人,那为何还要去杀他不想杀之人。

    他依旧自私,只是他的野心似乎微微膨胀了些许。或许是安夏问他,或许是如他所说,他的不想死只是因为还有欲念,还有牵挂。他还渴望光,渴望温柔,渴望情爱。

    二两薄命虽重,若真的要在千年万年里孤寂冰冷,会不会真就是一朵枯萎的花,这般残喘,他会真的想死。

    若有一天,他的剑要杀离鸢,要杀苏妲己,要杀安夏,要真的杀尽所有,是不是把他二两酒也杀了。他最深的执念是自私,是这二两薄命,他真的要再无不可杀之人。但他想,他不想杀之人唯有他自己。至于离鸢,至于苏妲己,至于安夏,那也是他。他不想杀,不是因为她是离鸢,她是苏妲己,她是安夏,只因为那是他二两酒心中的欲念,是他想要牢牢抓在手心的东西。

    她们是她们,她们不是她们。

    她们只是二两酒心中的欲念,只是二两酒自私的占有。他想,若是有一天,他与她们真正陌路,再无牵挂。

    那她们就真的只是她们。

    那他的剑或许不会犹豫。

    这才是二两酒的自私,极致,病态,孤高冰冷。

    微光黯淡,二两酒有些失落的扯动着嘴角,如大彻大悟一般,轻吐两字。

    “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