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纳土(李乐水)
当于一城夜袭大胜的的消息传回汉寨时,天色已经渐白。议事厅守候一夜的几位主事者这才算放下心来。报喜讯的士卒还替于校尉传话说,此次劫寨收缴不少鹿皮鹿茸,以出征的人手难以一次运完,请大寨再安排些人手前去搬运。 陈第老先生终究上了岁数,苦熬了一夜后精力不及,赏了报喜的士卒后,又交代几句场面话后就回去休息了。相关事宜就留给黄明佐李乐水两位掌柜处置。 两人稍做收拾,就带了几十人前去萧珑社。最为心焦的当属新港社的打马里长老,由于报讯的士卒并不清楚打马里儿子布昆的下落,念子心切的他一直督促李乐水等人赶快出发。 晨曦下,一行人老远就望到萧垅社方向浓烟滚滚,待走到跟前,才发现萧龙社村社早已变成一片废墟,大部分茅舍的火还没有被扑灭,冒着残烟,村社里时不时传来喝骂和哭啼声。 刚踏进村落,李乐水就感到浓重的血腥气扑灭而来。这股气息源自村口那些已经被收敛,堆积在一起的无头尸体。从服饰上看这些尸体都是萧龙社的番人。几十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堆成小山,记录着昨夜战斗的惨烈。李乐水闭住气,强忍着从胃部泛起的酸水味道,抬着头双眼睛不自然飘到半空处。尽量保持镇定的绕过尸堆。 进了村口,一行人又向村社内走几步,李乐水身边一直不断四下搜索的打马里突然惊呼一声,冲向队伍前面,抱住前方一个人又叫又跳。李乐水顺着望去,这个人正是他之前曾经照过面,并在前日被萧龙社掠去的布昆。看上去,布昆并未受伤,浑身上下没有丝毫血迹。但他精神似乎有点萎靡,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目光呆呆的望着村口,对身旁激动的又蹦又跳的父亲毫无反应。全然没有当初相见是,矫健干练的风采。李乐水心想,看样子恐怕这个布昆在被萧龙社扣押期间,没少吃苦头。 黄明佐轻轻扯了一下李乐水的衣袖,暗示他不要打扰这两位父子的团聚。李乐水会意的点了点头,两人脚下不做停留,越过了这对父子继续前行。很快他们就在村中找到了于一城。 一夜鏖战的于一城丝毫看不出他身上带有多少疲惫。此刻的他正懒散的蹲坐在一棵大树下,一手拿着一片割下的鹿皮不紧不慢的擦着他那把腰刀。最为骇人的是,在他身旁,密密麻麻的堆着许多人头,粗略估算有五六十个。人头上的血迹早已凝固暗褐色,煞白甚至有点发青的人头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恐怖的光。 于一城见到两位掌柜到来,忙以刀柱地站起身来,双手抱拳行礼。三人稍作寒暄,李乐水和黄佐明便向于一城贺捷。 一听大家提到昨夜战绩,于一城便是满脸得意: “昨晚这一战打真是痛快,端得是一场大胜,若非要说不美之处,挑些骨头,也就是我们这边也有点儿死伤,死了俩老乡。但话有说回来了,这打仗又如何能不死人的。” 李乐水四处望了下,这萧垅社虽过半的房屋被烧毁坍塌,但也看出村落规模不小,若论范围之大还要在新港社之上,少说也有一两千人口的规模。于一城二百余夜袭,最终仅仅以伤亡两人的代价换取一场全胜,看上去确实不易,不由问道: “这萧垅社看去颇有实力,却未曾想如此竟如此脓包” 于一城笑道:“这倒如古先生事先所料,这萧龙社太过托大,全无戒备。我等昨夜犹如无人之境。番人虽人多,但慌乱之中,多作鸟兽散了,不是逃进山里,便是逃到林里,留下多是妇孺老幼之辈,胆敢反抗的也就持有竹棍镖枪之类粗陋兵器,又兼是一盘散沙,多半白白把人头搭进来了。” 说到这,于一城用脚尖挑起块小石头,踢中首级一颗人头,不无炫耀的指着道:“这边瞧,那个就是萧垅社大长老法威,他和他俩儿子就是做了区区在下的刀下冤魂。” 顺着于一城所指,李乐水望去,这颗人头大半头发都已经脱落,只留下耳边一圈白发。眼窝深陷,人虽已经死去多时,但两个眼珠却瞪出来似乎还在死盯着什么,脖子断口处的血迹早干涸,几只不知名的飞虫在旁盘旋,时不时停在上面饱吸一口。 李乐水依稀辨得这正是几日前曾在汉寨鹿皮交易中曾经出现过的萧垅社长老法威,没想到当初有点蛮横傲慢的老头这么快就身首异处,不得不让人感慨一番。 就在此时,古愚从别处转来,见到黄李二人,拱手致歉道:“不巧,不巧,刚刚有士卒与几个新港社番人起了些纷争,不才不得不前去化解。以致两位掌柜亲至,都未曾出迎,还望海涵。” 仔细追问,原来昨夜追随劫营那二十余新港社的猎手,在昨夜死伤中中他们也有些斩获。他们试图将割下自己猎杀的敌人的头颅带走,却被于一城手下阻止,双方言语不通,几乎打了起来。幸亏古愚赶了过去,一番相劝,又承诺以铁镖枪头做为新港社出让人头补偿,方算化解了纠纷。 于一城显然也是刚知此事,不屑哼了声:“我大明以人头计军功,把首级上交上去,多少能换回些银子。这帮人不人鬼不鬼的鸟番人,要人头做什么,难道还能拿回去煮了吃不成。我看这帮人莫不是有意生事,惹急了老子,连他们的脑袋都给割下一并交上去。” “非也非也,倒不是他们故意生的事端”古愚摆了摆手,“我也探听了,这帮新港社人终究未开化,他们有旧俗要用人头祭祀祖先,祭祀后人头就被相应的猎手带回家中,饰以门庭,彰显勇武。此乃此处第一恶俗。罢了,不过是件小事不必计较。” 这场小风波就算揭过,随后几人商议清扫战场的正事。所有收割的人头都用石灰腌制了,再附上塘报派人送往沈有容将军处报功。由沈将军上呈给巡按有司点验后,一一表功。萧垅社所储的鹿角鹿皮风干的鹿rou颇多,搜罗到一处,统一运回汉寨。又按照李乐水的意见,将战死的所有尸体都挖坑深埋,省的日后气温转暖后会尸变生疫。最后最为棘手的是萧龙社未曾逃掉的一些老幼妇孺,收押也不是,放归也不是,几人一番商议决定全部交给新港社一并处置。 交代清楚,收治妥当后,他们一把火把萧垅社剩余的茅舍竹楼全烧了,便班师回寨。汉寨里自是又一番庆贺,黄掌柜兴奋之余把偷藏的几坛好酒都拿了出来犒赏自于一城而下的出战的士卒。上上下下一片喜庆,只有陈第老先生依旧谨慎,提醒众人,此番仇隙已开,要时刻萧垅社逃散人众伺机寻仇,我明敌暗,不可不妨。平日多加警戒,外出者需搭伴结伙。如非万不得已,不得单独行动。 这样又过了二十余日,倒也风平浪静,丝毫未见到萧垅社逃人的影子。李乐水寻思,他们可能已经跑到深山里去了。连日来,移民垦荒的事宜继续有条不紊的进行。原先的大寨旁又分出两个相邻的小寨。寨子里的茅草房子也越来越多,移民渐渐开始从临时避寒的地窝子中转到了茅草屋里。 烧完荒的土地已经丈量并深翻了一遍,不几日便可以播种。李乐水亲手cao办的玻璃坊也基本成型,它是大寨中唯一的砖木结构的建筑,房屋和窑灶所用的砖瓦都是用船从漳州运来,往来颇费。对于此,李乐水不禁打算,待到自己抽出手来,要在这大员择地再起一处砖瓦窑来。 这一日,李乐水正在玻璃坊的工地上监工。突然接到有人传传话,说陈第老先生有事相商。等李乐水到了议事厅时,陈第、黄明佐、古愚和新港社的打马里早在其间等候。 待到李乐水落座,陈第单刀直入,直接进入正题:“这位新港社的长老打马里大家想必都认识,这些日子,打长老多次与我相商。说新港社心存正善,仰慕中华,愿意向我大明奉表纳图,并入版图。老夫以为这是件美事,所以请诸位过来相商,以便从长计议。”
在座都交口称赞,李乐水用眼角瞟了一眼打马里,只见他一脸茫然的端坐,看上去并不明白陈第到底说些什么。 陈第又道:“当初古贤弟和老夫相商移民东番一事,就曾提到这是两得之举。其一是可救灾民于倒悬,解灾民生计之燃眉。其二,诸位知晓,近年倭寇屡犯我边,他们往往以东番为根基,冬宿其中。待到风起时,忽粤忽闽,呼啸掠夺,为害一方。虽前些年得沈将军出海讨伐,荡其大营,海靖数年。然此乃扬汤之举,非抽薪之策。料想不出几年,倭寇又会在东番蚁聚,再生祸端。我等移民东番,实乃先手,本意就有据为信地,以备倭妨寇的打算。新港社愿归化,刚合我等当初之议。” 陈古二位先生对于移民这么上心原来还这打算,李乐水心中暗道,只是这古愚,对陈第说移民是为备倭,当初对黄掌柜却是要通倭。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想到这,不由望黄明佐处望去,果然黄大掌柜听到陈第此番话语,脸上也阴沉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第又接着说:“安定移民,归化新港社,黄李二位掌柜当为首功,应对一并报于朝廷,老夫虽不敢说将来封妻荫子,但一番表彰总是少不了的。” 黄明佐和李乐水闻言都忙起身推辞,黄明佐道:“全凭陈古两位老先生筹画,我等草民不过是效犬马之劳,怎敢称功。” 陈第笑道:“黄掌柜过谦,两位匡义济世,商贾之中实属难得,理应表彰方是,至于老夫和古贤弟,都是无用书生,闲云野鹤,不提也罢。”说罢又从袖中抽出几页纸来“新港社的上表,老夫亦草拟了一封,读予诸位,看看妥否。”紧接着他就捧起纸,高声诵读起来: “钦惟我皇上圣德神功,光被四表,文谟武烈,协和万邦。声教覃敷,已渐被于东南西北;恩膏叠沛,更周流于侯甸要荒。兹海外之番黎,等寰中之蠕动。乃犹仰沾圣化,愿附生民。具见草木昆虫,尽属太和之保合;虽在黄农虞夏,莫非广运之规模。 窃臣僻处海隅,远隔神亲。望神明如日月,末由景仰,思泽若雨露,实切赡依。更念臣以区区蕞土,介于强邻,庸才驽劣,末制顽悍。仰冀皇帝陛下大德敦化,中外成怀保赤,鸿恩远播,夷狄尽欲子来。臣愿以疆土人丁户口编入中国图籍,听任指挥,庶泰山可压丘垤,凤凰必慷燕雀,则等闻风远避,臣得衽席攸安,仰德庇于化日之余。倘蒙钧旨喜纳,恭侯纶音天降,臣来年编籍晋上,即为中国黎元。伏恳矜臣部落荒陬,实表远人之慕化,委质事君,窃比葵藿之倾心。乞施怀柔至意,不胜受恩感激。臣诚惶诚恐顿首稽首,谨拜袁以闻。伏乞睿鉴施行,臣不胜待命之至。 缮修小国微芹,只充溪沼之毛;竭尽海外精诚,恐干卤莽之愆。惟是焚香北拜,敬遣犬子赍奉表章国土,鹿皮玻璃器皿等物件,伏望鉴臣赤心,俯容不腆。” 陈第骈四俪六的句子李乐水一个字都没听懂,但文末所谓的“玻璃器皿”却听的真真切切。不由与黄明佐对望一眼,心中暗道,召我来怕是只为这四个字吧。 果然陈第说道:“新港归化难免要进献些方物,老夫与古贤弟商议,东番地窄物薄,单单鹿皮实难现诚意,泉州曾见黄合兴号的玻璃器皿美妙绝伦,又非中州之物。作为贡品奉上,再妥当不过。两位掌柜不知意下如何。”说罢,两眼就紧紧盯着李乐水。 李乐水心道,玻璃坊建造大家都看在眼里了,既然都打了这主意儿,推也不可能推掉,干脆就硬气的答应。 “陈老先生见笑了,也不是稀罕玩意儿,陈老先生几时用得,吩咐一声,我派人挑选精品奉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