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袭(于一城)
天色渐暗了下来,桌子上犹如初生婴儿手臂粗细的蜡烛上晃动着豆大般的烛光。忽然烛芯放出吱吱轻微的暴响,射出几个火花,泪珠大小的烛滴包裹着一小段烧焦了灯芯,缓慢的低落在烛台上。 这一滴烛泪似乎惊动了于一城,他再次抬起头来,环顾着屋内。这是间由土坯和茅草搭建的简陋茅草屋,却也是移居大员的汉民营寨的议事厅。在这屋里坐着的都是移民团中的头面人物。 在屋子正位坐的是老将军陈第,他一只手捋着长须,一只手握住一本《纪效新书》,似乎是正借着烛光聚精会神的看着。然而这本书陈第半个时辰都没有翻动一页了,怕是这位老先生的心思早就不在书上。黄大掌柜坐在右手位,他搭着眼,肥胖的手指在胸前交叉,来回搓动,闪烁的烛光印衬下脸色阴沉不定。黄掌柜旁边是个番人新港社的长老打老里,他半蹲在椅子上,整个人缩成一团,一脸急切的眼巴巴望着陈第,嘴唇蠕动着,却最终未发出一丝声音。转过脸,正遇上坐在左手位李乐水的射来的目光,两人互视一眼,各自又快速地把目光转向别处。 于一城感到屋里气氛有些沉闷,起身走出屋外。初春的傍晚还有点冷,寒风抚过让他烦躁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寨子各处都升起篝火,移民和于一城带来的士兵都被勒令待在寨子里待命,七零八落的散在篝火旁等候进一步指示。 于一城忍不住又往寨门处望了望,寨门外被夜色笼罩,除了偶尔听到几声归巢的鸟叫外,看不到一丝人影。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今天午饭刚过,汉寨就涌过来一帮新港社的番人。他们刚入寨门,为首的打老里就扑在陈第脚下痛哭不止。经过一番问答,方知新港社的布昆昨夜被萧垅社捉住了。萧垅社今早儿让人传话,要新港社拿出三十匹布、二十把铁镖枪来赎回布昆。这等数量的赎金哪里是新港社那得出来的。打老里没有它法,只得带着部分族人来到汉寨求救。在大员距离汉寨最近的东番大社就是新港,而且自从上次李乐水和新港社交涉以来,新港与汉寨相处一向和睦。自陈第以下,汉寨主事者都主张新港社这个忙一定要帮。但对如何帮,彼此却有分歧。 若依了于一城的想法,这等事好办,自己带着一哨人马杀进萧垅社把人抢回来就是了。但陈老先生等人不同意,仍说什么要先礼而后兵,先安排人去萧垅社说和,以和为贵,若能不动干戈便不动干戈。 原本与番人说项这等事情,李乐水曾做过一次,众人属意轻车熟路的他再走一趟。不曾想古愚先生此番却毛遂自荐,要代他前往,众人也就同意了。 古先生在寨中挑了两名兵卒,又带上郭庭和新港社的另一位长老希伯里一同前去萧垅社说和。于一城担心事情有变,本要率些人马靠近接应,却被古愚制止了。说如此这般戒备,反倒显得谈和之心不诚,自古交兵不斩来使。自己带人直径前去无妨。可古愚一行这一去便是半天,眼看这天色渐晚,五人仍未归来。 “读书人就是礼节多”,于一城暗念道。此时,突然听到寨门处一阵吵杂。于一城搭手望去,寨门已经打开,火把从中依稀看到古愚瘦长的身影。大寨沸腾了,篝火旁的人都垫着脚伸长脖子望那边张望,靠近寨门的人如潮水向寨门前聚集。 于一城连忙快走几步,扒开人群,定睛一瞧,心第咯噔一沉。去得时候是五个人,回来却只有四个。这四个人步履蹒跚十分狼狈。打头的古愚衣服前襟处更是一大片血迹,怀着骇然的抱着一个人头。借助周围的火把,于一城瞧得仔细,这一人头竟然是一同前往的新港社长老希伯里。 于一城暗叫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扶住古愚,刻意压低声音问道:“古先生,怎么会有这等事”。 古愚右手被于一城撑住,喘了口气,左手摆了摆,也低声回道:“等你我进屋再说”。 于一城连忙分开众人,方把这一行人引到议事厅内。厅中众人早闻声迎了上来。见到此番情景,都出乎意料,打老里更是一眼看到了古愚怀中的人头,扑上前颤抖着接过来,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大家先让古愚等人坐下,又安抚了打老里,方开始询问事情原委。一行中,郭庭显得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嘴唇抽搐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两士卒更是脑袋深埋,不敢抬头搭话。唯有古愚还算镇定,他咽下口茶水,就开始讲述此次惊险的出行。 最初十分顺利,五人到了萧垅社,见到其大长老法威后,经过一番口舌,法威长老最终同意了以五匹布换人的条件。这个交换条件可以接受,原本以为这样解决事件,可以算此次出行不辱使命。但谁曾想,在回来复命的路上却旁为生节。尚未走远,这帮番人不知是和原因就变了卦。派人追上他们杀了新港的希伯里长老,割下人头让他们带回,并威胁说汉寨偏袒新港社,事情不能这么轻易了解了。明日若不奉上百匹花布,五十个镖枪头,不仅仅不会放回法威,还要带人踏平汉寨,让汉人在这东番无立足之地。 听到这儿,于一城反因怒生笑,怒得是萧龙社出尔反尔,笑得是萧珑社狂妄自大,竟然要踏平汉寨。他唰得一声站起身来,朗声道:“这帮番鬼无信无义无知,也罢了,待我点齐人马,连夜杀将过去,斩得它个鸡犬不留。” 陈第较为谨慎,摆手让于一城坐下:“于校尉先末莽撞,老夫以为此番萧垅社敢动干戈,想必或有准备,若匆忙前去劫营。坠入圈套,一击不中,岂不反长他人志气,坠我威风,还需仔细计议。” 此时,古愚在旁插话:“这不然,一斋老先生是有所不知啊。我此番前往,观这萧垅社实乃域外之夜郎,观天之井蛙,并不知我大明军威。其反复无常,骄纵蛮横,只是豺豹习性,并非是胸中真有帷幄。常言道:不入虎xue,焉得虎子,我看于校尉率骑夜袭,杀其不备,或有奇效。若苛求万全,一误战机,反倒夜长梦多。” 古愚说完后,大家齐刷刷转向陈第,等候其定夺。陈第捋着胡须沉思片刻,方下了决心:“我等身处东番险地,四邻蛮番皆未教化,自然要恩威并施,才能保一时平安。汉番之间,迟早必一战。既是古贤弟已探萧垅社虚实,兵出奇招也不妨一试。愿此番于校尉能再现昔日班定远三十六骑平定西域的不世之功,但切记,且行且慎,切莫贪功冒进。” 决议已定,诸人就四下准备。于一城留下八十名士卒交给陈第守寨。和古愚一起点齐剩下的一百二十名手下,又从移民中精选了八十人随行,新港社也选派了二十余老练的猎手同去。这二百余人饱餐了一顿,等到子夜,各自带上了兵器以及火镰火石硫磺之物,由新港社猎手做向导,向萧垅社摸去。 这一路无事,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于一城的人马便悄无声息的靠近了萧垅社的村落外。 初春的月亮在黝黑的森林边缘的徘徊,把身上散出的光,冷冷地洒向大地.更使人感到寒气袭人。和月亮做伴的,唯有几点寥落的寒星。没有一丝风,然而树梢却在微微摆动。在村落后有条小溪,清溪涧流水发出的“汩汩”声.十分美妙地穿过广阔寂静的夜空。溪水和林间的空地上散落着萧垅社的竹屋与茅社。月光下大大小小的屋子。恍如幽灵般的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捉摸不定的影子。 于一城止住队伍,先潜伏在村社外。于一城谨慎的花了近半柱香的功夫观察村社中的动静。果如古愚所言,这萧垅社异常平静,除了村口留有几个松懈的哨兵守夜外,再无防备。在深夜中幽静的村社犹如名少女不带丝毫戒心的向外人展示她曼妙的身躯。 于一城放下心来,留了些人手给古愚在外接应。然后自己带着其余人,以士卒在前,移民壮丁在后的队形慢慢靠近了村社。夜不收悄然干掉了几个打瞌睡的守夜哨兵后,队伍在村口聚集。于一城站在队伍前,面前就是幽静的村社,此刻他的感觉就如同将村社的外衣撕扯下,接下来就可为所欲为一般爽敞。于一城双手撑开,向身体左右方向挥动几下,手下便四处散开,开始各找目标,四下放火。
顿时,村社中多处火光冲天,不驯顺的烟柱打着盘旋,宁静的村社瞬间被打破。男人叫骂,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从各处不统一的响起。很多不明情形的番人尚来不及穿衣服就冲了出来。但他们刚冲出屋外,就被守在屋外的汉人砍翻在地。逐渐的萧垅社的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一些地方进行了抵抗。村社里,火舌的斯斯声,屋顶倒塌的轰隆声,打斗的吼叫撕扯声交杂在一起。 于一城抽出腰刀,刀尖向下,刀口冲外,缓步走向村中最大的一处茅房。待到门前,他一脚将门踹开,尚未迈进屋里,躲在屋里暗处的两个番人就举着镖枪向他直挺挺刺来。 于一城不慌不忙,眼睛紧盯着枪尖,待快到身前,猛然一个撤步闪开枪头。那俩番人跟着往前追,又举枪来刺,这次力已用老。于一城瞅到时机,猛然一抬左手,牵住了番人的视线,右臂一甩,从侧面生生砍断了一个番人的枪杆。紧跟着刀背向上一提,磕飞了另外一杆镖枪。就在这刹那间,顺势一个半转身,抡刀一劈。咔嚓声响,劈掉了一个番人的脑袋。 被劈死的番人是个年轻人,被劈断枪杆的番人是个老者,从容貌上推断这两个人显然有着亲缘关系。那个老番人一看旁边年轻人的脑袋被劈成两瓣,痛不欲生地大喝一声,丢开已经成为两截的镖枪,合身向于一城扑来。 于一城丝毫没有手软,收刀迎上前去。近身时手腕一抖,刀尖向前一送,噗嗤一声刀尖顺势扎进了老番人的心窝。这老番人赤目圆瞪,当场气绝,但至死双手还紧紧抓住于一城的双肩。 于一城用了些力气,才把这老番人从身上推倒。他上前一步,踩着老人的尸体,正要把腰刀从尸体上拔出来。就在此时,旁边有人大喝一声 “小心后面” 于一城只觉脑后风起,慌忙一个侧步,闪到一边。一口腰刀带着风声贴着于一城胳膊边划过,瞬时惊出于一城一身冷汗。 以腰刀为兵器在东番并不常见,这个拿腰刀的番人是个年轻人,他见这一刀未中,反身跳起,对着于一城又是一刀。于一城已经无暇收回自己的腰刀,空着双手,只能左右闪避。好在这番人并不善于用刀,劈砍全仗着一身蛮力,毫无章法,于一城在一片刀光中尚能应对。 正待于一城要瞅准机会施展空手夺白刃时,左侧一物带着白光和旋转,伴随着呼呼风声,直冲着于一城的对手而去。这个拿腰刀的番人躲闪不及,噗嗤一声扎中他右肩。这番人痛的呜嗷一声教,左手要去拔着暗器。于一城哪容机会溜走,箭步向前一跨步,冲上去双手夺下他的腰刀,顺势将刀上推又往下一带,抹了敌人的脖子。 于一城这方送了口气,歪头一瞧,这旁出相助的暗器是一把小巧的飞斧。于一城伸手拔出飞斧回头望去,出手相助的飞斧的主人是一个硕壮年轻的小伙子。这个人并非自己手下,而是跟随来的移民壮丁。 于一城拿着飞斧顺手尸身上擦干净血,又在空中抛了两下,便抛还给那个小伙,朗声问道: “嘿,小子,多谢了,报上名来,回去定有赏赐。” 火光中,那人接过飞斧,咧着嘴憨厚一笑,回答道: “回军爷的话,小可儿乃陆习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