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交心(沈泰泳)
沈泰泳一只手小心的托着一方砚台,砚底朝上。另一只手从盆中掬出点水来撒在砚台底部。随后抄起一块水磨砂纸,蘸着水打磨起来。砚台底部的款识渐渐变淡,最终磨平消失。沈泰泳吹了吹四周石末,换了块干净的干抹布仔细的把水迹擦干,才满意的把砚台放在桌子中间。 这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中间已经堆放五六块这般被磨去款识的砚台。桌子另一侧是端坐的是沈泰泳的同僚赵士祯。此刻,他正拿着刻刀借着窗户透过来的阳光,聚精会神的为磨去旧款识的砚台刻上新款。只见,刻刀刀尖如笔走龙蛇,轻轻抖动几下“万历年藏”几个娟秀的篆书就在刀下显现出来。 这些砚台不同寻常,全都是宫廷收藏的前代古砚。前几日由内府派人送来,要求武英殿抹去旧款换上万历年款。这个工作自然落在了写得一手好字的赵士祯的头上。沈泰泳作为赵士祯的忘年之交,则是自告奋勇的承担了磨去旧款识的体力活儿。 沈泰泳捧起最后一块砚台,蘸了水正要如同前般磨去旧款识。只是这次,拿着水磨砂纸的右手突然停在半空。原来这块砚的款识很特别,其他砚台的款识无非是就是庆历、宣和、延佑这类的年号,而这款砚台却多了“赐秘书少监虞”几个字。沈泰泳读书上的天资有限,虽父兄都是饱学之辈,但他却学力平平,单凭这个所谓的秘书少监虞他猜不出是指的哪位。 沈泰泳把砚台反过来,砚台争名通体夹杂着红丝,犹如云纹,温润如玉。沈泰泳又曲指轻扣,清脆有声。沈泰泳虽然学力不足,但究竟是出自书香世家,见多识广。他推断这不是世面上常见歙砚端砚,而是块红丝石砚。这红丝石砚自晋以来就被历代奉为名砚,但在当代已是极为罕见了。 对此,沈泰泳不敢莽撞,伸手把这块砚台递给了赵士祯: “赵兄,这块砚台怕不是凡品,还是兄台你掌掌眼。” 赵士祯放下刻刀,不以为然的接过来,左右端祥,嘴里轻声念到:“赐秘书少监虞,秘书少监——”。赵士祯突然惊诧的抬起头:“莫不是唐初的十八学士之一的虞世南虞秘监”。 他飞快的又把砚台翻转了几遍,点头肯定道:“是了,这块就是虞世南的用砚,赐秘书少监虞,想必是唐皇李世民赐给虞世南的用砚,难得难得,珍品珍品。” 虞世南是世上有名的书法大家,赵士祯又是好书之人,遇到前辈名家的用砚,自然是爱不释手,立刻捧在手里反复赏玩,舍不得放下来。 沈泰泳在旁不禁提醒道:“内府的公公要今日午后把改好款识的砚台全部送过去,这块砚赵兄你看要不要改款。” “不可,这可万万使不得”赵士祯一着急,声音高了许多,“这可是李李世民赐给虞世南的用砚,一个是一代明君,一个是一代贤臣,此乃一段佳话,怎么能毁在我等手里。暴殄天物,罪过罪过啊!” 沈泰泳有点为难,稍作沉思,他出了个主意:“既然赵兄说不改款,那就不改款。不过,我等要还是要修一封牒呈,把事情缘由说清楚,一并奉上,在内府公公那里也好有个交代。” 赵士祯点头答应,立刻起笔写了封牒呈,把这块砚台的来历写得清清楚楚。最后写道:“太宗贤主,世南名臣,乞留此砚,以彰前代君臣相与之美。” 午后,俩人草草吃了午饭,携带改完款识的砚台,虞世南旧砚以及碟呈,就一路向西奔向内府乙字库而去。 乙字库位于皇城西安里子门外,过了玉河桥,沿着玉熙宫再往西,这一片地儿都是内府的仓库。由于是内府重地,所以街面上几乎看不到闲人,外来的不是宫里的太监,就是户部、工部或者外省的差役脚夫。 两人刚到街面,就瞧见街角甲子库门前有几个人在纠缠。一个外省差役模样的中年男子跪在地上,双手抱着一个青年太监的大腿,不断在哀求什么。这个青年太监一面骂喝,一面试图抽出腿来。抽了几次未抽出来,一怒下对着中年人心窝就是一脚,把中年人踹翻在地,转身进了甲字库的大门。甲字库大门随即紧闭,那中年人爬起来,追到门前又不敢上前拍门,只是跪在门前,像小鸡捣米似得发疯的磕头。 “可怜啊可怜”,沈泰泳身旁的一位脚夫摇头叹息道:“这人是浙江人,上年秋天解浙江岁贡上京。因为没拿出银两孝敬内府里的公公,这甲字库就百番拖延,一冬了也硬是不让入库。不入库,他也就无法回乡交差啊。从年初开始天天来甲字库门口跪在那里候着,可公公门认得是银子,单单这么跪着又什么用呢。这皇城里被拖个十年八年无法交差,有家难归最后只能当个叫花子的外乡人也是有得。” 沈泰泳闻此言,心中一片悲愤,倒是同行的赵士祯由于常来往内府,这类事见多了,早已麻木。他拉了拉沈泰泳: “这等事不要管,也管不过来。你我先去乙字库交差再说。” 乙字库离甲字库不远,两人到了门前,叩开门通报,很快就被引到议事厅。二人见过了管库太监,赵士祯先依数交付了改完款识的旧砚台,随后又拿出了虞世南的旧砚和牒呈,把时间原委经过说了一遍。 管库太监听罢,眉头紧皱,面色一沉,尖声喝道:“赵中书,看你是老糊涂了吧。这胆子也太大了。万岁爷看你的字写得不错,赏你个中书的官儿。你就应该尽心尽责兢兢业业的为万岁爷办事。万岁爷说一,你就不能做二。丫当这儿是菜市场呢,还能讨价还价。管它这砚台是鱼世南还是鸟世北的,万岁爷说要磨了,那就得不折不扣地给磨了。还要写什么呈碟叨唠万岁爷,你以为你是那颗葱呢你!” 这一番丝毫不留情面的言语说得赵士祯满脸通红,气得他一时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沈泰泳一看事情不妙,慌忙上前半步,把赵士祯挡在身后,躬身对管库太监说: “老公公说得极是,当今圣上日理万机,当然不会留意一块砚台。只是这块砚却不同寻常,我等若是不察,磨了也便磨了。但既已察觉,我等万万不敢自作主张,自需禀明圣上定夺才是。否则圣上明察秋毫,最见不得jian邪。若从他处得知今日之事,怪罪下来,小臣们可担当不起。” 沈泰泳的这几句话绵里藏针,话里面是告诉管库太监,如果他不代为通报这块砚的来历。他们也会从别的渠道告知皇上,日后皇上怪罪下来,他一个管库太监可担待不起。 管库太监听出这话里含义,脸色一变,显然是更怒了。刚要发作,被身旁的一个随从小太监偷偷拉住,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眼神却瞟向沈泰泳处。沈泰泳明白这是有人认出他来,告知管库太监自己的家世。 果然,管库太监脸色缓和很多,嘴角甚至挤出笑来,说道:“原来这位竟然是沈相沈府的公子,果然家学渊博,有见地。你看,匆忙见我差点误了事,沈公子说的是,这等事还得万岁爷做主,待我禀明圣上,再做主张。两位的呈碟我收好了,请先回吧” 果然是欺软怕硬的货色,沈泰泳脸色露出一丝外人不易察觉的冷笑来,拱手谢道:“那就叨劳老公公了。” 沈泰泳赵士祯交了差,刚走出乙字库几步,就看到前方甲字库门前有一堆人围着。沈泰泳好奇和赵士祯一起挤开人群一看,只见在甲字库台阶前躺着一具男尸。这个人沈泰泳认得,正是一个时辰前看到的那个在甲字库门前跪求的浙江差役。此刻他仰面躺在台阶上,早没了气息。额角处撞出一个洞来,血和脑浆流满一地。再望前望,甲字库门前镇邪的石狮子下也有一滩血迹。石狮子底座的一角还挂着血珠,在风中尚未干涸,显然这一切才刚刚发生不久。 沈泰泳胸口犹如被重击一般,乙字库里占上风的喜悦被这一击击到天边云外。不必询问外人,他就好像能亲眼目睹这一场面是如何发生的一样:那个浙江差役由于走投无路,最后选择了撞向甲字库门前的石狮子,自尽身亡了。 很快甲字库门里出来几个太监,他们迅速抬起尸体搬运走了。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了。甲字库门前又恢复到如同平日一般寻常,除了那带着血的石狮子依旧威武的耸立在门前,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个浙江差役对沈泰泳来说是个陌生人,也不知道在遥远的浙江他的家乡里是否有期盼他归来的父母妻儿。沈泰泳和赵士祯站在原处,最后默默的对望了一眼,在彼此交峰的目光里都发现了一丝悲凉与无助。片许后,才听到赵士祯长叹一声:“还是走吧!” 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语,直到了街市。赵士祯才打破沉默,开口道:“常吉,你我好久未曾痛饮。不如今日,愚兄做东,寻个僻静之处。与贤弟来个一醉方休,如何?” 沈泰泳点了点头,俩人在街边寻了一家酒楼,找了间雅座坐下。烫了壶酒,又点了几个下酒的小菜,屏退伺候的小二,开始对饮起来。 酒一杯杯下肚,两人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从今天浙江差役横死讲起,谈到皇上久不上朝,奏章留中不发,四方矿建横行,清流只知道争名,彼此相互攻讦。 刚开始这两人还只是泛泛地谈论时弊,渐渐得酒劲上头,谈话变得推心置腹起来。赵士祯告诉沈泰泳自己一身所学无处施展,如今白了少年,耗尽一生钻研的火器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沈泰泳也倾诉了,官宦之家内尔虞我诈,自己大哥被人暗算,导致功名无望,父亲纠于与廷臣之间缠斗,久未过问两个孩子私事了等等。 最后,沈泰泳拉着赵士祯,直着舌头说:“哥哥,不瞒你说,现在我什么功名利禄都不放在眼中,这辈子就有一个念想就是出去看看。哥哥你可能不知道,这个世界远远不止中国神州这么大。现在我是父母在不远游,被困在这里。真要有一天,家父仙去了,我就变卖家产,买艘海船,周游海外,去看看泰西,去找找那个,那个李乐水所说的猫扑四。我每次与外人谈起这猫扑四来,他们都当成是我妄言。我咽不下这口气,此生非要捉几只猫扑四回来,拿给众人瞧瞧,到底是他们坐井观天呢,还是我信口开河。” 沈泰泳结结巴巴说完这番话,又把中指树在嘴边,“哥哥哎,这番话在我肚子里憋了很久,今天说出真是痛快。这是一个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可切莫外传啊” 赵士祯也是醉了,他双眼迷离,抓住沈泰泳手指:“常吉,不,贤弟,哥哥也有个秘密在肚子里憋了很久。不说出来,迟早也会憋出病来,今日豁出去,吐与贤弟听” 他身子又向前拱了拱,声音压到只有两人能听得间:“年头被凌迟处死瞰生光你可知道。” 沈泰泳翻了翻眼:“妖书案的主犯,我怎么会不知。行刑的那日,我还就在边上,这个瞰生光还真是硬气,刀刮在身上还在叫屈呢!” 谁曾想,沈泰泳的这番话说完,赵士祯竟然双手捶桌,陶然大哭起来。 沈泰泳吓得不知所以,忙起身慰抚赵士祯的后背,不解问道: “哥哥嘞,你这又是如何?” 赵士祯抹了把泪,低声说:“贤弟是有所不知啊,瞰秀才死得冤,死得冤啊,那篇《续忧危竑议》是出自愚兄之手。” 听了这话,沈泰泳惊出一身白毛汗,酒瞬间醒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