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东番(李乐水)
洪水退去已经快一个多月了,但是李乐水放眼望去,被洪水肆虐过的田野依旧伤痕累累。被冲坏的树木和横七竖八,洪水带来的泥沙沉积下来,使得原先平整的田地变得坑洼不平,低洼的地方还存有污浊的积水,而更多的地方泛起一层盐碱,远远望去白花花的一片。 李乐水站在这被洪水糟蹋过的荒野中,心思却飞到了别处。他和古愚几天前从广州府买米回来,带回泉州的不单是几千石的粮食,还有吕宋大屠杀的噩耗。这个消息像乌云一样笼罩在黄和兴号的众人头上,在广州打探到的消息很少,吕宋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李乐水和黄明佐,程子嘉等人接连商议了几天,决定暂且瞒过女少东希尼娅,但是黄康和孙大有没有逃过这场劫难?,现在是生还是死?这些问题始终都在李乐水的脑海中徘徊,挥散不去。 “这一片地算是被海潮给废了。开春之后,种不了庄稼。即便硬种下去,来年也收不上什么口粮来。”李乐水的的思绪被这话语打断,那名为一行人带路的庄稼汉指着这片土地对大伙儿说道。 “除了这同安县,其他几个县的田地也是这样。”陈第弯下身来,把一个土疙瘩捏在手里,颠了颠,又将其捏碎,仔细看了看土质。今日正是这位陈老先生和古愚带着这个庄稼汉拉上了刚回到泉州不久李乐水和黄和兴号的账房先生程子嘉来这乡下考察灾情。本来他们还想邀请黄明佐,被黄大掌柜生生推辞掉了。 “从南安到永春,受灾的地方或大或小,没有不遭灾的地方。咱们脚下的这块是最严重的地方。” 众人听了这话,都沉默了。半响,陈第站起身来,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叹道:“这件事情,老朽也和张知府谈过。以朝廷发放的赈灾之粮再加上乡绅的们的捐粮,泉州境内的灾民大可撑过今冬和来年春荒。但是若是这么多田地暂时不能复耕的话,那么明年会有上万名灾民生计没有着落,久聚不散,怕会生出祸端来。” 古愚也接过话来:“这几日来,在下也在这灾民中查访了一番,我和乐水在广州府探到的关于吕宋的消息还未传撒出来,不少人还把希望报以明年开春,搭乘下西洋的海船,去吕宋逃荒。若是这些人知道去吕宋,下南洋的这条生计早已断了,只怕不用到明年,今冬就会有人闹出事来了。” “古贤弟说得是,你我等四人,不是这泉州府人士,但会逢其时,总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吧”,陈第用手指了指李古程三人,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李乐水的脸上。“李掌柜,古贤弟一直夸你见多识广,气宇不凡。他说你在回泉州的路上胸中已有成竹,可否说出来与老朽听听。” 李乐水确实有个计划,这个计划在他得知吕宋大屠杀之后才逐渐形成。李乐水原本对自己穿越以来的生活还十分满意,靠着后世的一些惊人的知识,在这个富足平和的万历盛世间挣点钱,发点财,再优哉游哉的娶了几房媳妇。至少在他有限的历史知识里,明末的大乱世具体他现在所处的年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但是从吕宋传回来的消息,彻底的惊醒了他。在这个现代文明根本没有建立起来的弱rou强食的世界里,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单凭财富也只能是一只待宰的肥羊而已。黄康在吕宋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富商,如今不也像柳絮一样生死未卜。生死不能任由人掌控,要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个念头,在广州府时就在李乐水的心中生根发芽。 在李乐水来到大明的这半年里,他已经从个个渠道中了解到,宝岛台湾还是块待开发的处女地。对于大明来说,它是化外之地。利用这次大灾的机会,移民去台湾垦荒,先给自己找一个落脚的地方,李乐水逐渐有了这个计划。在回泉州的路上,他把这个想法稍稍吐露给古愚。 现在,陈第突然问了起来,他也不做隐瞒,就说道:“我在海上航行时候,总要路过海对岸的一处大岛,我们海外人管它叫台湾,这里的人则称为东番。那里地广人稀,物产丰富,倒是不错的去处。若是带些灾民过去,烧林开荒,造屋开矿,灾民的生计硬是不成问题。” 陈第点了点头,“古贤弟也是这般跟我说起,这个东番,我是去过的。昨岁,我随沈宁海沈将军的帐下,东征倭寇,就曾泊于东番,从烈屿诸澳出发,乘北风航海,一昼夜可至彭湖,又一昼夜即可至加老湾,此处海岛,本为无主之地,有沃土千里。只有东番夷人间居此岛,其人分社而聚,大社不过千人,小社只有百人。其人虽好斗,但为人质朴,与中国通,漳、泉之民多能译其语。贵商号若真愿灾民中募些人,给些本钱去此处开荒种田,即可活民,又可从中得利。一举数利,老衲愿效犬马之力,助此善举。” 李乐水闻言,双手连忙摆了摆,辩解:“我只是胡乱出了个主意,黄和兴号里我只是个小掌柜,这样的事情还轮不到我做主。主意还是要黄大掌柜和程先生他们拿的。” 几个人又都把目光对准了同行的程子嘉,程子嘉一直都未言语,见诸人都望着自己,不得不发言:“据我所知,东番一地甚大,要雇募灾民垦荒,在何处落脚,该处情形如何,一斋先生可有筹划。” 陈第笑呵呵对着那个做向导的庄稼人模样的一指:“这位是小哥姓郭名廷,本县人。郭廷老弟几代人都在东番附近海域打鱼,和东番人也多有接触,对东番情形最为熟悉,万历三十年,沈宁海沈将军出海东番剿倭,出发前就是请的郭老弟潜入东番,画了情形图,这才一击成功。我特地请他来,就是要他给大伙儿说说。” 李乐水这才抽神打量这位向导,见他不过三十岁上下,一米五几的个头,身头上着个斗笠,肤色黝黑,看起来是个经常在户外劳作的人。 郭廷听到陈第说了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事迹,憨笑起来:“应该的,应该的,那帮倭寇搅的我们是渔不能渔,商不能商,沈将军为民除害,小的自然要跟随出力。” 陈第随即蹲下身来从怀中拿出一张图来,在地上上摊开,说道:“这就是当初郭廷老弟画的情形图,大家都过来看看,请郭廷老弟给几位讲说讲说。“。几个人都围了过来,李乐水一看,图依旧是中国传统的地图画法,画的相当粗略,只标明山川河流岛屿的大致位置。 郭廷也不推辞,他指着图中一处小岛说道:“这是澎湖,从这里出发一天的功夫也就到了这儿。这叫打狗屿。就是我们世代打鱼的地方了”。 古愚插话问道:“为何叫打狗屿这么奇怪的名字,” 郭廷解释说:“这是他们的社名,番语就叫打狗屿,我们也跟着这么叫” 李乐水这几日来一只私下研究他私藏的地图册,从郭廷图中画的打狗与澎湖的位置来看,这个打狗很可能就在前世的高雄一带。 郭廷又用手在图中画了个圈说:“这一带有,魍港、加老湾,大员、尧港、小淡水、双溪口、加哩林、沙巴里、大帮坑等几十个社,我们都是按照他们的社名来称呼地名。” 陈第问道:“这一带都是可以垦荒的平原吗?” 郭廷拍拍胸脯保证:“这些社我几乎都去过,那都是可以垦荒的平原,很少有山地。除了森林,那还有好多是草地呢。” 李乐水闻:“东番人就不种地吗?” 郭廷听着问,大嘴一咧乐了:“种啊,咋不种。我给你讲这东番人种地,跟我们中国人种地那是大不一样啊。人那叫‘游耕’” 古愚笑道:“只听说游牧的,还没听说游耕呢” 郭廷牛眼一瞪:“咋不叫游耕,人家种田,一年换一个地方。耕地时一年一换,今年种这一块,明年就丢了换了另外一块,五年之内还不带重样的。东番人种地那个叫省事,每年七八月份,社里的娘们们把要开垦的地的荒草割了,割下的草也不收整就直接烂在地里沤肥。到了第二年开春才播种,种些芋薯、大小豆、胡麻之类,有时也种稻米,不过是用来酿酒的。播种完儿那就算完事了,不闻不问,任其田里自生自灭了,一年的收成你们也可向而知了。这不是糟蹋土地吗。” 众人闻言都笑了,程子嘉问:“这样种地,够吃吗?” 郭廷说“那可能够吃,还得打猎,亏得这东番别的不多就是鹿多,漫山遍野都是鹿啊。平时各社是禁止私自猎鹿的,但是到了冬季,鹿下了山,各社就开始围猎了。各社有各社固定的猎场。东番人是女人种地,男人打猎。他们打猎用的是中镖,铁头,藤条编制的柄,有五丈多长。铁头上有倒钩,柄上还栓有铃铛。这样一旦射中鹿,鹿跑都跑不掉,顺着铃铛声就能找到猎物了。” “男猎女耕,倒是质朴”陈第赞道。 “啥质朴,那就是群野人,我给你们说是,平时他们的女人就弄个草裙围着下身,说实在的啥都能看的清楚的,别说,不知怎么搞的,东番男人漆黑,女人可天生的白,漂亮着呢,可惜啊,就是她们风俗喜欢纹面拔牙,硬把摸样给糟蹋了“。
女人这个话题,总是世俗男人喜欢谈的,除了方正的陈第外,郭廷这席话让周围的李乐水,程子嘉,古愚三人脸上泛起一阵****。 程子嘉沉思了片刻道:“这等规模的移民,我大概估算了下,没有两万两左右的银子估计是做不下来。这么大的数目,我想黄大掌柜是不肯拿出来的。” 程子嘉是黄合兴号的总账房,对于商号的财务情况最为清楚,他用了个不肯拿出来,而不是不能。直接明告诉了周围的人,这本钱黄合兴号出的起,但是愿意不愿意出,需要黄明佐做主。这种弦外之音,周围三人都迅速理解。 古愚神秘一笑,对众人说:“黄大掌柜那里在下待会跟你们回去说项,保证黄掌柜心甘情愿的掏出钱来。不过一斋先生就不宜同去了,有些言语不好当着你们这些老君子面前讲。” 陈第倒也没在意古愚的直白,挥了挥手,自行带郭廷离开。 李乐水,程子嘉带着古愚回到黄和兴号,找到了黄明佐。把众人商议的有关招募灾民去台湾垦荒的事情与他一讲。果然黄明佐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这主意倒是好主意,但是黄和兴号是小买卖,本小利薄,实在无实力做这等大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还是请古先生和一斋先生另请高明。” 李乐水听到这话,把目光盯在先前打了保票的古愚身上,只见古愚站起身来,凑到了黄明佐身前道:“黄大掌柜莫慌哭穷,但看这个字。”说着他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中写了个字,这一个字只让黄明佐一个看清。 黄明佐看罢,脸色一变,胖嘟嘟的肥脸如同被烫过一般本着,他冷冷的问古愚:“古先生这是何意?” 古愚仍旧一脸笑意:“黄大掌柜莫要误会,在下且问一句吕宋一事,黄掌柜可有耳闻?” “知道又如何?” “据我所知柜号的生意十有八九分都是与吕宋往来,如果吕宋事件引发两地生意断绝,黄大掌柜可早有打算?” 这个问题显然问到黄明佐这几日的心病上了,他沉默不语,两只小眼闪烁不定。古愚还在旁继续敲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黄大掌柜我手中那一字便是一策,狡兔尚有三窟,黄大掌柜需再给贵号寻个去处。” 黄明佐沉吟片刻,方答:“古先生先回,这事我先要给本号少东商议下,明日再给你答复。” 李乐水明白,所谓的与少东商议不过是幌子,生意上的事情,黄大掌柜很少和希尼娅,而救助灾民希尼娅则肯定一百个答应。 果然,送走古愚后,黄明佐把李乐水和程子嘉留了下来,详细闻讯几句后,黄明佐问二人:“你们可知那个古愚写了个什么字给我看?” 李乐水和程子嘉都摇了摇头,黄明佐也没直接说出答案,却用茶水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倭”字来。写罢,他叹了口气,说:“吕宋现在是什么情形谁也说不清楚,古愚所说不错,是应该早做打算,若不得已也只有靠这个字了。” 李乐水,这才明白他们所说的是通倭,在那个年代和日本私下交易是明令禁止的。黄明佐接着道:“若真需走到这一步,远在东番交易也倒是可掩人耳目,降低风险。还有我也想过了,咱们号上的烟叶剩下不多了,我已经吩咐下去,没有批示,剩下的两担烟不得外售。现在市面上一斤烟丝几乎都炒卖到一两银子,我一直要找一个地方种植烟叶,为来年备货源。我看在东番种烟叶也是不错的主意。这样下来我们移民肯荒,未必是只亏不赚的买卖。账上还有几万两银子,我原本是用来造船的,但吕宋这番情形,造船的事情先顾不上了,可以拿出来用于移民,” 接着他又对李乐水说:“你的玻璃窑,如果有可能也把它迁到东番去。放在海澄,我担心日子久了,终究有人会把那东西偷学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