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活路(陆传宗)
泉州冬天的头场雪下来了。那雪开始并不是雪花,而是冰粒,像黄盐粒的冰粒从铅灰色半空砸下,落在地上乱跳。渐渐的那雪开始飘逸逍遥,一朵朵毛茸茸的雪花在空中玩花架子。下到后来那雪绵密扎实起来,漫天罩着湿漉漉的雪雾。待到傍晚,几场刀子似的北风刮过,便是落雪成冰。人从厚厚的雪地里走过便能听喳喳的冰渣子声。 陆传宗踩着这冰渣子拉着一车烧碳送入一户大人家,待把烧炭收入库房,厨房的管事从厨房中拿了几斤小米,几块杂面馍馍作为陆传宗的这几日的干苦力的工钱。在这遭灾的年月,劳力比畜力的价格还要便宜。但是陆传宗已经很满足了,这一小点的粮食至少能保证全家人在这严冬中多撑上几日。 陆传宗把东西揣在怀里,一阵寒风刮过,他不禁打个冷战。这泉州的冬天是越来越冷,在他的记忆中,他小时候的年月里,泉州的冬天很少下雪。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冬天的日子一年比一年长,北风一年比一年烈,天气也一年比一年冷了。 穷人的日子更难捱了,陆传宗拽了拽衣领,边想边从侧门走了出去,正撞到这家那个满脸凶相的管家正指挥这几个下人往墙角根和门洞上泼着冷水。深冬的天气转冷,本来这些大户人家的绿砖高墙可以为陆传宗这类流离失所的灾民遮挡一下凌烈的寒风,躲过冬日的夜晚。然而这些大户人家却怕灾民们冻死饿死在自己墙下门前,会沾了晦气,坏了宅子的风水,所以一到傍晚时分,就吩咐下人们往墙脚上泼水,借以驱赶灾民。 “呸”陆传宗恶狠狠的冲着远处那块挂有“行仁履义”金子牌匾的门楼方向吐了口浓痰,“这些富人们心比碳还黑”陆传宗心中愤愤不平。 当然并不是泉州城内所有的富商都给了陆传宗同样愤恨的感观。南城做大买卖的商号黄和兴在灾年表现出来的做派就让陆传宗钦佩加感激。这家商号在城里为灾民们开了一家大粥场,每天发放一千个粥号。莫小看这每天的一千碗粥,就凭它不知救活了多少来泉州城内的灾民。就以陆传宗自己来说,他的媳妇,小女儿包括那个还未满二岁的小儿子都是靠这一碗粥来吊命。 按照黄和兴商号粥场的规矩,陆传宗本人和其大儿子这类体肢健全的成年男子是没资格领取粥号的。陆传宗也不会没脸没皮的跟老弱妇残们在一个锅里抢食吃。他靠着自己身强力壮的体格,在城里出卖劳力打散工,隔三岔五,也能吃上几顿好饭。倒是自己那个大儿子陆习风,十五六的壮小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有一张填不满撑不破的肚皮,总是喊饿。 想起了家人,陆传宗就感到自己的肩上就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沉重。他快走几步,在天黑前出了城。陆家村中逃难的村民都在城南外的一座破关帝庙附近暂歇。破庙周围的几棵老树的树皮早就被灾民们扒光用来充饥。老街坊们三三两两躲在在各自寻到的避风处,陆传宗一路上不住的有人打着招呼。 快走到自己家的断墙边时,就听到自己小儿子的哭声,媳妇背靠着断墙,地上铺着几个月前儿子打死的一只狼剥下来的狼皮。她正抱着孩子,用手拍打这节拍,不断的哄他:“狗子乖,狗子不哭,我家的狗子顶乖,等爸爸带回米来,妈就给你做白白的大米饭吃。” 小女儿陆招娣见到自己父亲回来,扑了上来。一边掸掉陆传宗身上雪花,一边向陆传宗表功:“爹爹,今天在粥场里那个蓝眼睛的漂亮jiejie又多给我盛了半碗粥,我让给了弟弟。” 女儿的懂事听话让陆传宗很欣慰,他用长满了粗茧的手爱抚着女儿的头。这时,媳妇也站起身来,把儿子递交女儿,冲着陆传宗挤了张笑脸,说“当家的,你回来了,” 自己媳妇当年也是村上的一枝花,如今生了三个娃娃的她已经显得憔悴消瘦,头发也已经花白。陆传宗看着心酸,却问道:“风儿呢?”他问的这是大儿子陆习风。 “跟邻家的二叔去码头给人抗货去了,还没回来。” 有活干就等于有饭吃,陆传宗心头一松,他把怀中那点粮食拿出来,交给了媳妇,“这几天就这点儿,省着点用。” 媳妇接过来,犹豫下,才对陆传宗说:“驴子家的昨儿生了。” 驴子是驴家村的小辈,三十好几才讨了婆娘。正赶上今年他婆娘怀上孩子,驴子也只好带着大肚子婆娘跟着大家出来逃荒。陆传宗点了点头,吩咐自己媳妇,“把咱家的那点东西匀匀,回头我给驴子兄弟带去一份,把那狼皮也剪下一块来送人家,天冷别把孩子冻着”。 陆传宗在自家的火堆前把今天赚的馒头烤了一个,自己吃了一大半,又掰下了一小块给女儿陆招娣。不一会的功夫,大儿子陆习风也回来了。一起围过来的不仅是陆习风一个,还有十几个陆家村的男人,都是各家各户当家顶梁柱, 陆习风鼻子被寒风冻的通红,却显示很兴奋。离着老远就冲着陆习风喊着“爹,爹,有好事,有大好事。” 陆传宗狠狠的瞪了陆习风一眼,招呼大家都围着火堆坐下。才问道:“啥大好事,老远就听你扎扎咧咧的。” “爹,你不知道啊,今儿我在码头听了一个信儿,城南的黄合兴号招人去东番大员垦荒,明天一早就得报名,我听他们商号的伙计儿说了一天至少管两顿饭,你说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情。我跟村里的叔伯兄弟们商议好了,明一早就过去报名。爹你也跟着去。” 陆传宗也有了兴致,问儿子:“东番我知道,那可不近。商号里的人有没有说咋个去法?” “坐船呗”陆习风傻头傻脑的回答。 “屁话,我是问你,只带垦荒的人去,还是连家小都带去。咋个报名选人的方法,除了每天管两顿饭外,还有没有工钱。去得人得在东番干多少年。你这么大的人了,一听说人管饭就说是好事。”陆传宗拾起一根干柴,就向儿子丢过去。 陆习风闪身躲过,嘟囔着:“现在哪找管两顿饭的好事,你这么多事,明儿不会带嘴儿自己问去,俺哪里知道这么多。” 周围村里的人有明白人,在旁边一阵解说,陆传宗大致了解了个大概。黄合兴号这是要招三千个人壮丁先过去东番,到了东番这三千人在今冬先造房垦荒。人说了等安置利索了,开春后,愿意把家小接去的,会派船过来接家小。垦荒期间,种子农具都是黄合兴号账上给配备,还给一些生活生产的用具。除了当年管饭外,每年收成按三七分账,黄合兴号那大头,壮丁们拿大头。 最后大家都问陆传宗,云龙啊,你是村里有名的能人,你给大家合计合计,这事能去不?陆传宗望着跳跃着的火苗,呆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这事也只能去了,好歹是条活路。咱村的地几年内也不指望能种啥庄稼。老呆在这泉州城里,迟早也是饿死。不如去东番闯一闯。我看大家回去招呼一声,明个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去,被人选上的就跟人过海垦荒,没被选上的就帮忙照顾一下这留下来的妇孺。要是有活路,等明年开春,咱们把大家都接过去。锅里只要有口饭,全村就都有口吃的。” 众人都点了点头,同样照陆传宗说的办,然后各自散去了。大家走后,陆传宗把媳妇收拾出来的一斤小米和半截狼皮戴上,向关帝庙里走去,因为驴子的媳妇要生产,陆传宗和村里的几个长辈商议,就把这破庙腾出来,让给驴子一家住。 陆传宗先嚷上“驴子兄弟,哥哥给你道喜来了。”进了门,正看到驴子正在破庙一角煮东西,陆传宗笑道:“正做饭呢,正好我给你带来点小米,东西不多,也就是给弟媳补补。” 驴子见到陆传宗进来,显得很惊慌,他慌慌忙忙把锅盖起来,站起来迎上去“哥,你过来了。” “孩子呢,还不报出来给哥哥瞧瞧”陆传宗四下瞧着,只看到庙香案的一角,驴子媳妇躺在那里,没看到孩子的迹象,他很纳闷庙里没有孩子的哭声。
“死了,还没睁开眼就死掉了”驴子哭丧着脸。 陆传宗心一沉,不知道怎么安慰新丧子的驴子,呆了片刻才问:“母亲没事就好,你也不要太悲伤了,孩子现在放在那里,埋了没有。” “埋……埋在后山了”驴子支吾着, 陆传宗突然起了疑心,一个不祥的念头突然从他心底升腾起来,他厉声问驴子:“你这锅里煮的是什么,我瞅瞅去”,他要跨步绕过驴子去掀锅盖。 驴子当即跪在地上,死死的抱着陆传宗的双腿,放生哭了起来“哥,我不是人啊,我是畜生,我不是人啊。” 陆传宗一下子明白了,他那可怕的预感就是现实,他抓起驴子,骂道:“糊涂啊你,老虎尚且不食子,你怎么能干出这样丧尽天良,要遭天打雷劈的事情来。” 陆传宗一下子明白了,他那可怕的预感就是现实,他抓起驴子,骂道:“糊涂啊你,老虎尚且不食子,你怎么能干出这样丧尽天良,要遭天打雷劈的事情来。” “我也是没有法子,没有活路啊。孩子刚出生就没了,媳妇饿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我,我实在是没有辄啊,我没了孩子,再不能没了媳妇啊,哥,哥,你打我,你狠狠的揍我。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陆传宗举起拳头,却又下不了手。他无力的放下双手,把祝贺新生的礼物和哭成一摊的驴子丢在身后,转身走出了破庙。 回到自己家的火堆前,陆传宗也不理会妻子的询问,直接和衣躺下,却一夜没睡。 第二日一早,陆家村的大多数青壮年男子都聚集在一起。陆传宗的媳妇提醒丈夫是不是要叫上刚有孩子驴子。陆传宗叹了口气,未答话带着儿子和全村的壮丁走了。 黄和兴号选壮丁的场所就设在码头,码头早被挤得人山人海,泉州城内多数的灾民都过来看看热闹。主选的是两个中年人,一个胖胖的,一副生意人的打扮,一个瘦瘦的,穿着儒服。两人一个胖一个瘦站在一起,对比鲜明。黄和兴号的伙计们称他们为黄大掌柜和古先生。 陆传宗等了三个时辰才轮到自己上场,黄掌柜指着场中间的一个石磨盘,道:“搬起它走五步即可。”陆传宗估摸着这个石磨盘也就五六十来斤。他把袖子卷起,双手抱起磨盘,也未用多大力气,抱起来走出五六步开外,直到黄掌柜喊:“好了,到那边去登记”后才放下,大气都不喘一口。 陆传宗过了关,在高瘦的古先生那里登记了姓名,年龄。古先生发给他一张竹牌,正反两面都刻了字,听那先生说,这竹排上有字号和姓名。半个月后,再来码头凭这竹牌登船。 陆传宗出来后,又等了到天快黑,陆家村的男丁们有五六十个拿到了竹牌,儿子陆习风也在其内。众人回到了破庙,看到一帮村里的大婶大娘们围在一起哭。 陆传宗瞧见自己的媳妇,一把把她拽到身边,问她是咋回事。她哭哭啼啼道:“今个儿我去破庙里,看到驴子的媳妇饿死了,驴子,驴子他也上吊寻了短见。” 被黄和兴号选中的喜悦,瞬间被这惨事冲得无影无踪。陆传宗叹了口气,招呼父老乡亲们,把驴子夫妇收敛起来,用两张破席子卷起来就埋在了这破庙前。 等一切收拾完了后,陆传宗回到自己的住处,才猛然发现身边少了个人,自己的乖女儿陆招娣不见了踪影。问自己媳妇,她也急得满头汗:“今天从粥场回来时候,她还在身边,后来我去忙乎驴子的事情,就没有顾上她,这咋不见了呢。”陆传宗一家人,外带全村较好的亲属朋友在这破庙方圆十来里的地方找开了,直到天亮也没有找到陆招娣。陆传宗的心开始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