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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妖书 (沈泰泳)

    每年到了冬季,京师小巷色彩就变得十分十分单调,青灰色的房屋,青灰色的砖墙,青灰色的路面,青灰色的天空。走在小巷内,除了屋脊上点缀的残雪,满眼都是青灰色。裸着黝暗的躯干的老树,面目狰狞的把硬梆梆的枝条拧向天空。刺骨的北风,低鸣着,在墙角、晃荡起一个个的风旋儿,把浮土、雪沫、纸片卷上半空。路上的行人很少,偶尔有一两个人影幽灵一般出现,又幽灵一般消失。目所能及的活物就是留守在京城内的麻雀,他们三三两两从树梢上略过。

    沈泰泳正站在宣武门有一栋民宅外,这不是沈太泳第一次来到这里,这一次他并没有急于去拍打门上的门环,而是向门楣上砖雕望去,欣赏起来。光从外表看上去,这栋宅院和京师的小四合院相比并无二样,但是在这个屋檐下的砖墙上并非像普通人家那样雕刻这五子登科或是福禄双喜,而是一副基督受难图。沈太泳之所以知道这是一幅基督受难图,还是由这里的主人告知。他并不真正的了解砖雕上那头上戴着一轮光圈的基督是何等人物,在他心中这应该是和割rou喂鹰的佛祖一样,是一个殉道的圣人,

    这座小院和这个小院的主人和这幅砖雕一样,透着一丝陌生和神秘,像磁石一般吸引这沈太泳。对于这里和这里的人,沈太泳都有太多的疑问。但是他这一次的拜访,并非是仅仅为了满足个人的好奇心,他是带着父亲沈一中的指示特意来此查询关于干丝腊人在吕宋屠杀海外华人一事的。

    沈泰泳收拾下心情,上前轻轻的扣了扣门环,很快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老人,身上穿着一水蓝色儒服,绸织的衣服裁剪的很得体。花白的头发戴着一巾太平巾。老人年纪显然已过天命宽宽额头上布满了皱纹,如不是一双深陷的眼睛呈出海一般深邃的蓝色,沈太泳准会把他当做京城某位退隐的高官或是乡里间某位德高的士绅。

    沈泰泳认识这位就是进京城的的泰西大儒利玛窦,沈泰泳不敢失礼,双手合十在胸,躬身施礼:“利先生,有礼了,小生又来叨唠。”

    “是沈公子啊,”利玛窦一见沈泰泳,分外高兴,他的汉语随已经流利,单多少还带着些翘舌的生硬感:“快快有请,这里的大门会永远为所有的中国人敞开。”

    沈泰泳被利玛窦让进了正厅,这里早已被改造成为了一个小简陋的小教堂。屋里沈太泳并没有看到他上次遇见的也是大西人庞迪我神父,只有一个中国书生在十字架前虔诚的做着祈祷。

    利玛窦静静地等这位书生做完祈祷后,才给沈泰泳做介绍:“这位是在直隶新近皈依我教的徐教友,我们叫他保禄”,同时又把沈泰泳介绍给那个书生:“这位沈公子就是你们中国首相家的二公子。”

    那书生点了点头:“在下姓徐,名光启,字子先。南直隶丁酉科进士。此次来京是参加明年的春闺。现在在利神父处习大西几何之学,令尊沈阁老乃我朝廷栋梁,儒林领袖,我辈楷模。光启一向仰慕。”

    沈泰泳听闻他是有功名在身,要参加明年大举的进士,略微吃了一惊。这利玛窦所信奉的基督教虽闻在南方颇有些人信奉,但是儒林中人大多虽惊奇利玛窦带来的各色西洋器件精巧神奇,却少有皈依其教,这基督教莫说别的教义,单单一条不可纳妾,就绝了许多自视风流的士子们皈依的念头。这个徐光启,已是本朝进士,却愿入此异域之教,的确与众不同。沈泰泳有仔细打量一番这位叫徐光启的进士,才开口寒暄:“小的,沈泰泳,字子永。幸庇父荫,得承武英殿中书舍人一职,实在有辱家门。还望徐兄多多指教。”

    众人客套一番后,沈泰泳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利先生,小生此番来,是奉父亲之命前来询问,吕宋干丝腊人残害我海外华人一事、这等事,想必利先生你也知晓,利先生每每与我论起贵教教义,亦如我朝之释道二教,讲普渡,谈慈悲,如何干出这等天良丧尽之事?”

    利玛窦叹了口气说:“此事我也刚刚接到澳门教会的照之,贵国不知,此间存有天大的误会。贵国一贯把我等和干丝腊人同称为是泰西人,佛朗机人,却不知我等和干丝腊人实非一国。吕宋的干丝腊人是西班牙人,而我们澳门教会却属于葡萄牙。”

    “还有这样的区别,但据人称,你们大西人容貌并无二样啊”沈泰泳半信半疑。

    “单单从外貌上看,我们与鞑虏亦无太多区别,不可单凭外貌取人”徐光启在旁边帮腔。

    利玛窦见沈泰泳并不十分相信,从桌子抽出一张纸来,铺在桌面上,对沈泰泳说:“请沈公子,过来一看。”

    沈泰泳凑上前一看,这是一张手绘的地图,那张图是张刻印手绘的地图,这张地图和自己以往在各类方志上所见地图大不相同,图上以黄、红、白三色绘制了几大块的疆域及名称。在看上去是陆地的疆域里还绘有了表示山形、河流的图案。而留白的海洋上更是绘有船只和鲸、鲨海生动物,整个图的所有疆域围成一个圆形。图的右上角有“坤舆万国全图”的字样,四角更有四幅天文星相小图。沈泰泳明白这就是有名的万国图了,利玛窦初到京时,把其献给了当今圣上,引得朝野一阵轰动。听父亲说,皇上还命令用丝帛依照此图织成丝质全图,装在六对大屏风上收藏。但今天他自己才算真正一识庐山真面目,不禁叹道:“这就是坤舆万国全图?”

    “不错,这就是坤舆万国全图”利玛窦指着图中左上家的一处地方,比划出一个圈,“这里是葡萄牙”。

    接着有指着另外一处地方说:“此处才是西班牙,沈公子,你看这两个国家并非一个地方。而且我们的葡萄牙的天主是Deus,而西班牙人的天主则是Dios.并不是一回事。””

    沈泰泳充耳不闻,他完全被这幅神秘的坤舆万国全图迷住了,一时忘记自己来此处的初衷。他指着图正中一处标有中国的地方,问“这就是大明吗?”

    利玛窦和徐光启同时点了点头。沈泰泳仔细又瞅了瞅,不解问道:“按此图中,我大明过才是世间山海中的一隅而已?”

    利玛窦回答:“中国是亚细亚的五分之一,而亚细亚不过是世界的十分之一。不过在万国中,大明的疆域已经是非常大地了”

    沈泰泳,心中暗道,如果此图是真,以九州为天下的我等到算是井底之蛙了。他突然心中一动,又问道:“猫扑之国在图中何处?”

    “猫扑?”利玛窦重复一遍,摇了摇头。“未曾听说过,沈公子从何而知?”

    “我在福建结识了一位也是海外归来的朋友,他有一物叫猫扑,死后就化为猫扑死,可拟人声,颇为神奇。利先生可曾见过”。

    “闻所未闻”利玛窦当即答道。

    沈泰泳察觉到利玛窦并不相信他说的话,心中暗自遗憾,可惜自己猫扑死已毁,不然拿过来,看你这个洋和尚还会不会认为我是胡说。这利先生也不知道猫扑在何处,看来这个问题还要日后寻机求教李乐水才好。想到这儿,他又把目光移到地图上,却又发现一出疑问来。

    “利先生,你把这图画成圆形,莫非以为地是圆的?”

    “沈公子果然悟性很高。”利玛窦“不错地球是圆的,而且造物主把它造宇宙的中心,太阳和其他星球都围着地球转动。所以每一天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

    徐光启在旁边插话:“地圆并非异数,我中朝自古就有浑天盖天之说,只因秦始皇焚书坑儒,众多妙方都失传了,后人不得其法妄加揣摩。”

    沈泰泳还是不太相信,“说地是圆的,到底有何凭证。”

    “几十年前我国有位航海家,叫麦哲伦,他的船队曾经绕地球航线一周”利玛窦用手指在地图上大致画出一条航线:“从欧洲向西出发,最后却东方返回到欧洲,这足可证明这世界是圆的。

    沈泰泳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利玛窦,他对利玛窦所说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相信,却有不知从何处反驳,心底却滕然升起一个念头,如果有机会我也能乘船出海走这一番,就可验证这洋和尚所说是不是真的。对这一想法,他不禁神往起来。

    “沈公子,这一番讲解你应该明白了吕宋的干丝腊人并非是我泰西人士”利玛窦见沈泰泳有点走神,推了他一下:“还望沈公子回去后一定要向阁老详细禀明,默认敝处受到不白之冤。”

    沈泰泳这才回过神来,他装作为难的样子:“利先生之说,我在这坤舆万国全图之前,自然很了解的一清二楚,但是回到我父亲那里,只怕空口无图,说不明白啊。”

    “这好办,这幅坤舆万国全图就送给沈公子了,沈公子拿去无妨。”利玛窦大方的说道。

    沈泰泳等得就是这句话,他伸手把坤舆万国全图卷好,揣在怀中,笑着说:“那我就收下了,请利先生方向,我一定会给家父解释清楚。”

    沈泰泳别了利玛窦和徐光启,回到相府后就直奔父亲的书房,沈一中正等在房中,沈泰泳把利玛窦的解释对父亲重复一遍。

    当朝首辅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听完沈泰泳的话后半响才说:“这等事目前已经无关紧要,由福建地方自行处理吧。泰泳,你可知今朝出了一件大事。”说罢他丢给沈泰泳一本书来,又道:“你且看看这个东西”

    沈泰泳疑惑的接过来一看,这是一部只有几页纸的小册子,是个刻本,用缸连纸刷印,皮面上无边栏,上有《国本攸关》四字。打开一看,第一页第一行有“续忧危竑议“五个字。内容大致是一个叫“郑福成”与人问答。沈泰泳一路看下去,越看越心惊,

    书中所说的事情要从当朝册立太子说起,本朝太子朱常洛系恭妃所生,今上素不喜。皇上宠信的郑贵妃也生有一子,诸位大臣担心皇上会废长立幼,扰乱纲常。于是一直上疏请册立东宫,而今上也一直推脱不办。君臣这么斗十多年。万历十八年时,郑贵妃指使伯父郑承恩及兄弟郑国泰重刊了吕坤《闺范图说》。其中比起老版增补了十二人,以汉明德皇后开篇,郑贵妃本人终篇,并郑贵妃亲自加作了序,以太高自己身份。吕坤因此也被人言官们讥讽是献媚权贵。

    万历二十六年时,一个自称“燕山朱东吉”的人专门为《闺范图说》写了一篇跋文,名字叫《忧危竑议》,以传单的形式在京师广为流传。“朱东吉”的意思是朱家天子的东宫太子一定太吉。“忧危竑议”四字的意思是:在吕坤所上的《忧危疏》的基础上竑大其说,因为《忧危疏》中没有提到立太子的问题。文中采用问答体形式,专门议论历代嫡庶废立事件,影射“国本”问题。书中直指郑贵妃的《闺范图说》是为废长立幼做舆论宣传。

    皇上不想把事情闹大,便亲下谕旨,说明《闺范》一书是他赐给郑贵妃的。把事情揽在自己头上,谁也不敢再说什么。这是几年前的事情,但是沈泰泳作为当今首辅的儿子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而如今他手上的这本书书名就叫《续忧危竑议》,自是当年的《忧危竑议》如出一辙。书中的郑福成这个人自然是影射“郑贵妃”和“福王”。书中更是把兵部尚书王世扬、保定巡抚孙玮、陕西总督李汶、光禄寺少卿张养志、锦衣卫掌卫事左都督王之祯、京营巡捕都督金事陈汝忠、锦衣卫千户王名世与王承恩、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这九位朝中大官和郑贵妃一起指认为“十乱”。沈泰泳刚翻完就脱口而出:“谁这么大胆敢写这样的东西。”

    沈一中捏着胡须嘿嘿一笑:“谁写的,尚未查明,皇上已经下了赏格,有检举制作散布此妖书者,赏银五千两,授官锦衣卫指挥佥事。今天因为这本书,皇上可是动了真怒了,朝廷上下也像是炸了锅一般。你听听书中这句‘曰:何以知之?曰:以用朱相公知之。夫在朝在野固不乏人,而必用朱者,盖朱名赓,赓者更也,所以寓他日更易之意也’。嘿嘿,就因为这一句,朱赓这老儿就向皇上请辞了,今后咱们可有好戏看了”。朝中次辅朱赓素来和沈一中不睦,沈一中这番话有点幸灾乐祸。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沈泰泳闻言又把书翻到了沈一中提及的这一句来。他忽然想起,这样的段子,武英殿的同僚兼好友赵士桢曾经私下给自己说过。当时他不过一笑而过。

    “莫不是这本妖书就是赵士桢所写?”沈泰泳心中打了一个大大地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