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勿翦勿败
叶经年告病了快六日,郭平充便带了些虫草人参去丞相府看望他。 树枝绕到了围墙外边去,跨过石门,便是一座挺拔的小假山,水池底下铺着晶莹剔透的小石子儿,大理石桌案摆在园中,叶经年正坐那儿摆着棋盘。 “你来了。” 郭平充语气有些调侃:“你告病了,我可不得来看看你。” 叶经年反而还打趣他:“听说众臣上柬你的两个下属都去了,你都察院宗宪却没去,难不成是怕郡主又去你府上叨叨你。” 他把东西交给下人后,便做到了对面的空石椅上。 “有些浑水,能不掺就别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时候装起病来了吗?” 叶经年笑笑:“那自然是辅星暗弱,楚芳宫临水,主位还天天出来活动,害得前朝后宫,都生起病来了。” 郭平充先落子,同以前一样,他用黑子,叶经年用白子。 石青色的袍袖把他的手显得更黝黑了些,他察言观色了叶经年有一会儿了: “叶兄,你不觉得,荼都最近发生的这些事,都很蹊跷吗?” 叶经年放下棋子,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胡子: “布局的人从不现身,置身事外,渔翁得利。” 这一句话,得让他好一番琢磨。 不知不觉,气尽棋亡,郭平充认输。 叶经年抬头,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觉得,安望楚如何?” 郭平充没有犹豫:“有能力有才华,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不懂得为臣之道。他年少有为,在恒都仿效行役阁建立珞阁,辅佐北靖皇帝如同摄政,武功还是一等一的至境高手,率兵打仗也不在话下。锋芒过头了,出使南郇,气势都不懂得收一收。我跟你打赌,他若是一直这么下去,北靖小皇帝再不中用,也有他安望楚掉落神坛的那一天。” 叶经年眼神变得难以揣测:“那你有没有觉得,在南郇,有一个人,也很像安望楚,或者说,像年轻的安望楚更贴切些。” 手中的棋子停滞在了空中,他彻底点醒了郭平充: “邵宛之?” 郭平充如梦初醒:“邵宛之,过目不忘,耳听八方,初武门之后,又开始习武。他的风头,可谓是在徐望诗会那天,便逐渐起来了。他的心思,可谓是比二皇子还要沉。要说他的能力,定是不亚于惠子笙的。如果,他的武功得了提拔实现飞升的话,那可是比安望楚年轻之时,更为夺目。” 叶经年若无其事继续下着棋,许久,他抬眼看着院子里的大树: “那你说,圣上,会允许这种人存在吗?” 香樟树倒是四季常青,虽落了些叶子,但却不会过于光秃。 郭平充大惑终解:“初武门和城外巫蛊打人的幕后指使,是同一个人。先是因为初武门刺杀,激起了邵宛之和傅暖习武的决心,陛下很器重邵宛之,想栽培他在朝中替自己做事。可是陛下并不想再栽培一个安望楚出来,何况邵宛之为人嚣张放纵的程度不亚于安望楚。那么,谁把陛下原本的计划打乱的,谁就再想办法,把一切恢复到原本的模样去。” 叶经年起身捡了片香樟叶子,放在手心中: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因为断腿,封了六品官职。看起来却合情合理,这就是这个阴谋绝妙之处。巫蛊案闹了这么大,陛下却不下令搜查剩余巫蛊;完音那日刚好也那么巧,带着业骑在树林cao练。傅暖迸发只是一个意外,不然业骑不到的话,邵宛之就不只是丢了腿如此简单了。” 郭平充讥诮地嘲讽:“那看来,陛下早就知道初武门和邵宛之断腿的幕后人是谁了。” 突然,他眉头一皱:“那为何傅暖就非得嫁给安望楚不可?” 叶经年放飞了叶子,沉沉道:“本身她和惠子笙的婚约,就是一个诱饵,用来打压林鎏和叶家的饵子。所以有关她的事情,我能离得远些,就不参与,只可惜皇后和琼琚还是不懂这个道理。今年是皇试,明年又恰好是三年一次的春闱。这预示着朝中又要有新人涌入,所以吏部,必须马上提拔一个自己信得过的干净人进去。” 风只起了一会儿,那片叶子还没飞远,就掉到了池子里,漂浮在水面上。 他思量片刻,才继续说:“陛下就用了傅暖一个人,完成了打压跋扈的太子党、警醒大臣、把曹家拉入商会、把吏部安插一个自己看中的邵宛之进去,这么多件事,傅暖总会有觉醒的一天,那你认为,她反应过来了,会怎么办?” 郭平充不太确定:“继续……查下去?” 他背手点头:“对,她如果查起来,十八年前的那些个事情,都会被查出来。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走。” 郭平充犹疑了一会儿,靠近他,才问: “你说,她的身世,真的如承治头年的巫蛊案里面所有死的人传言那样吗?” 叶经年慢慢闭上双眼,在他耳边微语:“你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认清局势,按着圣上的意思走,其他的,永远烂在心里。” 就像,那些日渐腐烂的落叶一样。 今日之事,郭平充还是很感激叶经年的,俩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算是患难与共了。 十二月的开头,傅暖就在这天出嫁。 婚服是墨绿色配着正红色,外面还要再穿一层霞帔。极显雍容华贵,吉冠上用的都是上好的宝石珍珠,还特地簪上了双凤月明钗和金珠玉珠相间的步摇。 可是心却一直空落落的,揣揣难安。 她抓住了康桐的手:“大礼还有多长时间开始。” 康桐回答:“回殿下,还有差不多一个半时辰。” 一个半时辰,够了。 她摘下了沉重的吉冠,提着裙摆就往外走; “我出去一会儿,等下就回来,代我向皇后和公主还有我姨娘交代一声。” 乾正门守卫生怕她是要逃婚,盘问了许久才放她走。 点点白雪从天上降落,如同柳絮漫天飞舞。 荼都,下雪了。 傅暖开心地笑了,脚下却一刻不停歇,直往邵府去。 终于赶到了,邵府大门却紧闭着。 傅暖拼命的敲着,却没有人开门。 她嗓子都快喊哑了:“怀弈,下雪了,下雪了……” 朱门后,邵宛之头抵在门钹上,仰望满天芮白,雪花灵动。 承治十七年,荼都最美的一场雪。 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傅暖跪在门枕石旁,门头外的身子都被覆上了雪。 她哭得撕心裂肺:“你再看我一眼,就一眼,就一眼,我就无憾了。” 邵宛之也痛到了肝肠寸断的境地,可是他更怕——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手中紧紧握着那把定情的弯月刀,为了压住哭声紧咬着下唇。 俞书蕴在她身后打着伞: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傅暖终于死心了,扶着门枕石慢慢站起来。 如同行尸走rou,眼神失去了光彩。 俞书蕴就默默跟着她,把伞都偏给她。 直至走到午门前,他把伞递给她: “我不能进宫,送不了你了,就只能到这了。” 傅暖接过伞:“谢谢。” 待她走进门时,俞书蕴不甘心,大声喊了出来: “我们还会再见吗?” 傅暖转头:“那得看你有没有本事,和我重逢了。” 俞书蕴喜悦到眼泪都出来了,在大道上一路狂奔。 典礼开始了,今日也是北靖使臣回朝之日,所以格外隆重。 傅暖和安望楚并排,踏着雪,一步一步走完每一格阶梯。 礼部奏的乐端重庄雅,太常寺大使念完婚诏后,二人对帝后尽礼。 皇后作为主婚人,客套话自然都由她来说。 吉时已到,该上路了。 魏清桃哭的泣不成声,就连叶琼琚都觉得少了傅暖以后日子会太平静了。 反观鞠悦夷,心情却复杂得很,本来都不想来观礼的。 而杨唤眉,庆幸自己还能再陪她一段路。 释帝往观礼的人中看了眼,问张遇千:“邵宛之没来?” 他凑近释帝:“回陛下,小邵大人说是身子不适,就不来了。” 从回头往下走的那一刻起,傅暖明白,从前的自己,已经死了。 死在了初武门的雨天,死在了郊外的树林。 荼都没有线索,就去恒都查,文颜如就算不在了,幕后黑手也要去陪葬。 安望楚她不会轻易放过,给安望楚下蛊的人,也别想逃脱。 不管是谁,她都不会放过。 她不知道安望楚脑子里现在在想什么,她只想快点弄清楚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三皇子林轩合会如何跟随自己。
傅暖的马车在中间,里面很宽敞,该有的东西也都备得齐全。 陪嫁丫鬟侍从里,她只允许予沣和康桐跟上来。 予沣一脸郑重:“殿下,荼都险恶,恒都的风云未必就会好,我听说,北靖皇室里头有不少反对您和国师婚事的人,是国师据理力争才换来了今天。” 康桐也神情凝重:“殿下,您万事一定都要先想好一个对策。前日我向邵夫人问好了国师府的情况,府中两位侧室,还有一个国师弟弟,比您小一岁,他们会不会对我们出手? 傅暖先把吉冠取了下来,又把霞帔也给脱了。 然后从容道:“不急想这些,我们先顺利出境了再说。此去恒都,惧人司一查,就能查出初武门案的幕后黑手,说不定还能收获些旁的东西。” 突然,眼神一变:“只怕,有些人,是想把我们在南郇境内解决了。” 车队庞大,光是嫁妆就整整近二十车,更别提旁的了。 行至郊外时,杨唤眉探头进来:“陛下嘱咐我,这个不能给别人看,只能给你。” 是一封信:郊外停车,一处小山坡。 借口更衣,车队休息。 傅暖和杨唤眉打了声招呼后便下车溜去了后山坡。 时间紧急,行动要快。 正愁着释帝到底什么意思,却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是身着布衣的林轩合,昏迷在地。 她感叹道:“好家伙,皇上,这么对待亲儿子。” 咬咬牙,豁出去了,把林轩合背去了马车上。 予沣看到了她,便去引开了守卫和杨唤眉。 二人顺利回到马车,康桐见到林轩合,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傅暖叮嘱她:“以后对人就说,这是我随嫁的义弟,切不能让别人知道三殿下的身份。” 车队继续行驶,安望楚时不时想来打扰她,奈何杨唤眉寸步不离。 他一靠近,杨唤眉就作出要抽他的姿势。 还好不久,林轩合就醒了过来,他环视周围,一脸震惊: “我怎么会在这里,傅暖姊姊?” 傅暖神情也有些慌张:“记住了,以后没有林轩合这个人。你是我的义弟,随嫁我去恒都,懂吗?” 康桐宽慰他:“三皇子,您以后,就得跟着殿下了,切不能让别人知晓你的身份,否则,不仅您,郡主也会没命的。” 林轩合似乎听懂了,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本来在小厨房里,父皇叫自己给傅暖送一份糕点,怎么现在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见他迷迷糊糊的,傅暖有些捉急:“记好了,在出南郇边境之前,你一定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等出境了之后,我再想办法。” 予沣想到了对策:“殿下,您只有安安分分的跟着郡主,并且守护好身份,才能保全你自己,以及纯妃娘娘,皇上这么做,自然是他的安排,您勿辜负了这么多人的一片苦心。” 林轩合呆呆地点头:“我知道了。” 接着,傅暖把他抱到自己怀里,口中喃喃:“上天保佑,我们能安全过境。” 宫里此刻却发生了大事情,保月宫的小厨房不知为何,起了熊熊大火。 纯妃刚回宫,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更令众人难以接受的是,他们以为三皇子林轩合,还在里头。 薛澈觉得脑海完全天翻地覆了一般,不肯接受现实,甚至想往火堆里冲。 此时刚入宫不久的文颂仁说了一句:“六公主不过出来观个礼,这保月宫厨房好端端的就起了火,这不是更应了钦天监的话吗。” 林鎏瞬间被点燃,怒目圆瞪扇了她一巴掌:“宫里发生了如此丧事,你还在这儿搬弄是非,没心的东西。” 她被吓得立马跪下请罪。 释帝亲手把她扶了起来,又委婉的对林鎏说:“来人,送六公主回宫,六公主没事还是不要出宫了。” 见纯妃依旧痛哭不止,便让宫女将她带去养心殿歇着。 而自己,起驾去了宝英殿,说是给三皇子上柱香。 一日之内,一件喜事,一件丧事。 众人皆以为,这三皇子被烧成了灰烬。 消息很快传到了使臣车队这边,安望楚甚至觉得侥幸,婚事差一点就又要推迟了。 而傅暖那边,也收到了讯息。 没过境之前,车内四个人的心都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