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除夕
她从不是一个擅长了解人的人,可当董汉骁站在她面前时,她却能很清晰地把握他是哪一种人。 她也不知道原因,也许是董汉骁愿意被她看清,而记忆里的父亲,她却从来毫无头绪。 他时悲时喜,有时理智,又突然变得疯狂而偏激,与展示在众人面前的冷静模样不同,在私下里,他完全是个疯子。 ——他的嘴几乎从不停下,一直在不停地喃喃说着什么东西,细碎而凌乱,似在和人对话,又更像是在单纯地骂着脏话,有时,他能在书桌前抓着头发一连说上几个小时。 他强行要求所有手下在火拼时不准携带武器,以rou手抵挡刀枪。 他还要求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女儿,在心脏前的皮肤纹上一块成年人拳头大的,骇人的龙头纹身。 好几次起夜,在镜子里看见那块青黑色的阴影时,她都以为那是淤血。 小时候,聂影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长大后,在开始接触眼前这些摆脱不开的一切事物的时候,她仍不能理解。 她越来越感觉,这个叫作父亲的陌生人,只是懦弱而已。 他慌忙地应付着迎面而来的一切事情,以一种近乎发狂的心态去发泄着一切自己所经受的苦难,如同一个拒不接受自己命运的倔强子,可是却只是抱怨,从无行动。 明明如果接受,他会做得很好,可他却选择原地踏步,就连她的成长,好像都被他视作一种无法丢弃的包袱。 一个女孩子,母亲自小离开,父亲则因犯罪被抓进监狱,小学被同学嘲笑了足足六年没爹妈的孩子,中学开始不断辍学,连高中文凭都没拿到,就被拉到一个只有罪犯的城市里,连奶奶的葬礼都没赶上,就出现了一个父亲模样的男人,告诉她,她今后一辈子都要呆在这里,再想跑,他就打断她的腿。 过了新年,她就二十三岁了,光是有记忆的,就有三次,走在路上突然被陌生人拖进暗巷或小面包车,最后都是靠着腿上的那把匕首逃了出来——满身伤痕,竟有一半都是被自己误伤的。 不涉及什么男女平等,只是女性在有的方面真的吃亏,她有段时间甚至随身携带着一把阉割刀。 在正常的世界中,女人可以读书,可以留学,可以闯荡商场,可以奋斗属于自己的事业,但在北河,她只能去练习如何把枪从枪套里拔出的速度提高半秒。 她抿着嘴,任凭脑海里的记忆将自己带走。 “行,到时候见啊”不远处的董汉骁挂了电话,猛地站起身,却因为腿麻而崴了一下,聂影猛地回过神,被他的样子逗得大笑。 董汉骁一面跺脚一面瞪了她一眼,终于不麻了,这才大踏步走了过来:“好笑啊?大傻妞儿” 聂影又气又笑:“你再叫我一遍大傻妞试试” “我看看”董汉骁站定在她面前,略微低头,抬手将她的墨镜摘了下来。 聂影抬头瞅着他,眼神有一瞬间的颤动。 “妈的…问你要不要”董汉骁照着她头侧的玻璃,将眼镜戴上,整理着发型:“你说你不要,结果现在又抢我的戴”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就连洗发水掩盖下的轻微头皮油味都清晰可辨。 一双手悄然爬升到董汉骁的后背,然后轻轻将他抱住。 董汉骁一愣,看向聂影,却见她正把脸埋在他的肩头,闭着眼,脸上没有表情,可却难得显得安心和轻松。 河上吹来的风轻扬地吹拂着,堤上的椰树沙沙作响,董汉骁眨眨眼,静静看着聂影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发梢,任凭她抱着,没说话。 “别想多了”聂影知道他在看着自己,闷闷开口道:“只是友谊的抱抱” 董汉骁笑了笑,继续让她抱了一会,尔后突然道:“我突然想起城里有个电影院,专门播老电影,你想去看吗?” 聂影被他突然开口给吓了一震,睁开眼睛瞪着他等他说完,却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放下胳膊想了想,随后点点头:“行” 说出行的时候,她的嘴角已经开始忍不住上扬了。 … 两人站在这间老旧的电影院前,看着公告栏里的今日电影,身后的街上人来人往,可电影院却没几个人,毕竟已经快除夕夜了,没几个人会在这个时候跑到电影院来看电影。 “你跟我说老电影”聂影站在旁边吐槽道:“我真不该以为是什么奥黛丽赫本之类的” 董汉骁只是咧嘴笑着,然后看着公告栏里的电影海报,大多都是些粗制滥造的黑白战争片,不过也有例外,甚至还有张国荣演的《霸王别姬》呢。 “你想看这个吗?”董汉骁指向《霸王别姬》。 “以前看过了”聂影面露难色:“关键大过年的,看这个多扫兴啊” 也是,董汉骁撇撇嘴,随即眼睛扫到栏尾一处没贴海报的片子,叫《早安,琅勃拉邦》。 有趣的是他知道这部片子,以前在录像带厅里租来看过,是老挝拍的,爱情片,还不错,于是转头问:“这个不错,老挝拍的…” “就这个吧就这个吧”聂影急得跳脚,因为她已经等不及想吃爆米花了,董汉骁便急急地买了票,又给她买了一桶爆米花,两人这才掀开门帘进了场。 虽然狭小,又有些老旧,但是透过空气里的气味就可分辨出,这里经常有被打扫。 电影已经开始放了,他们是中途进场,聂影却不减兴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去,然后开始大啖爆米花。 让董汉骁有些惊讶的是他们并不是包场,还有几对恋人正依偎在一起,零零散散地坐在各处,看样子都正享受着电影。 真是新奇,董汉骁撇撇嘴,随即拿起可乐喝了一口,不再多想,舒服地靠在了椅背上,享受着海绵扎实的陷入感,一瞬间竟有些起鸡皮疙瘩。 因为他感觉自己现在就跟其他普通人一样。 聂影解了馋,开始留意荧幕上的电影,然后凑到董汉骁耳边道:“这部电影我看过” 董汉骁转头看她:“怎么可能?” “你给的那些录像带里就有这部”聂影摊了摊手:“早安琅勃拉邦嘛,讲那个帅哥记者喜欢上女导游的” 董汉骁仔细想了想,当初他买录像带的时候没仔细去记,现在一想好像的确有这部。 “哎呀”董汉骁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聂影摇摇头:“这电影我只看了一半来着” “噢…”董汉骁点点头,这才放下心,转头看向荧幕。 “我之所以有印象,是里头那个卖东西的小孩长得特像小辫子”聂影笑嘻嘻地补充了一句,嘴里还有爆米花填塞的声音。 董汉骁的笑一僵,随即看向荧幕里那个正在向男主角表演魔术的小男孩,的确,怎么看都有小辫子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以后都没办法再看这部电影了。 聂影只是咧嘴笑着,将爆米花桶放在一边,嘬了一口可乐,然后很自然地把脑袋靠到了董汉骁的肩膀上。 董汉骁扭头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努力维持肩膀不动,继续看起了电影。 电影就这样放映着,放映厅的安静和黑暗使人的情感感受更加强烈,看着屏幕上那个小男孩,董汉骁的心情不免低落。 好在聂影的头发不时会随着她均匀可闻的呼吸而蹭在他的下颚,使他不至于陷入一种矫情的地步,反而会享受起她身上那股隐隐的香气来。 电影不长,播完了之后,也没有亮起的灯光提示,在片尾的滚动字幕中,现场已经有很多情侣开始浓情蜜意地互啃了起来。 这么待着看不是个事,两人便抬屁股走人了。 “他们不过年诶”聂影随口道:“宁愿在电影院亲嘴儿,也不回家” 董汉骁脸上带着一种不算强烈却又无法停止的笑:“兴许是他们父母安排他们出来相亲,不找着对象不准回家呢” “哼哼”聂影也笑了两声,但随即便看到大街上有耍龙舞狮的队伍,敲锣打鼓热闹非凡,便拉着董汉骁往那边跑,要去看热闹。 舞狮队一路从第三大街游行到第一大街的中心公园,聂影一路都兴奋不已,跟个小孩子一样,周围人太多,董汉骁无可奈何地陪着,主要是怕她跑丢了。 到了公园,舞狮结束了,董汉骁有些累,便扶在路口的石墩子上歇口气,聂影仍是一副吃了兴奋剂的样子,这跑跑那跑跑,还管董汉骁要钱买了小风车和戴在头上那种闪闪发光的小红角——因为满街的女生都戴着那玩意儿,可看那做工和成色怎么看都是出自祖国,真是不知道哪儿吸引人了。 “怎么了你”聂影站在路口催他:“快点快点,那边有花灯可以放!” 董汉骁叹了口气,从人群中挤了过去,人多到他的脚都有些不能全踏在地上,活像只肥企鹅,把聂影给逗得够呛。 好在过了大路口里头人就少多了,公园里有个活水湖,连通着外头的河,而在上游有座桥,很多人正在桥下的水边放花灯,两人沿路走过去,竟然在路边上看见了运送烟花筒的小车。 “咦”聂影指着那些烟花道:“你不是说西越禁放烟花爆竹么” 董汉骁也有些纳闷:“应该是一会有烟花表演吧,肯定是得到批准了的” 听到烟花表演,聂影更高兴了:“长这么大就看过一次烟花表演,西越没白来啊,哈哈” 话间两人走到了桥上,花灯已经放了一阵,桥下的湖面此时已是五色斑斓,景象十分美丽。 可是下桥要经过一段泥巴路,董汉骁可是不打算下去了,闭嘴掏钱,然后坐在栏杆上一个劲儿摇头。 “那我自己去了”聂影兴致不减,脑袋后头的马尾一晃一晃的:“你在这等我啊” “注意安全”董汉骁无奈地看着她奔放的背影,摇摇头,掏出烟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