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地狱风云（8）
记得有人曾经说过，沉默是弱者最好的武器。如果我记错了，那就是我说的。说到做到，没有救星，我就做无声的抵抗。我垂下眼帘，做出一副打持久战的样子。只要他不动手，我就这么战斗下去。 我们之间的空气几乎是凝固的，但不是死一般的凝固。而是两股力量压缩到极致的凝固，其中压抑着极度危险的东西。一旦这凝固的状态被引爆，爆破的力量可能会让整个宇宙重新洗牌。 龙哥，这个老牌警察在故意放任危险趋向一场灾难，就像在监狱里，看守放任某种非法的威胁一步步将我逼入死地。 我沉默，他也沉默。 他想让我窒息，让我在窒息中向他求饶，说出一切他想听到的和不想听到的，最终成为被他捏在手心中的小蚂蚁。 哼，别想了，你这个坏透了芯儿的家伙。我一旦被你所掌握，就算是有转世重生的那一天，也会被你取而代之。弱者永远是强者的垫脚石，这个道理至少在人间和地狱是通用的。 所以在伤害和相互伤害之间，我只能选择后者。 只要把他拖在地狱，就等于是为人世间拖住了一场灾难。在无声的对峙最让我感到窒息时，我就这么想。也只有想到这种值得牺牲的东西，我才能呼吸到一丝丝蕨类植物们提供的生机。 不知为什么，老牌警察终于抵不住火了，他用一声带有欣赏意味的冷笑打破了僵持，然后装作收放自如的样子为他的失败寻找出逃的路径。 他像老朋友似的，一屁股坐到我身边，手一伸，一把将我手中装酒的品味管夺了过去，拔出瓶塞，一仰头便喝了个精光——里面的酒所剩无几，也仅够他品味的。 他吧唧了一下嘴说：“嗯嗯，A线上的果然不同于C线的，好酒。” 说完，他弯下腰，两个胳膊肘支撑在大腿上，一边把玩着酒管，一边说：“行，有点儿素质。不过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你绝对没做过警察，也没当过兵，更别说特种兵了。怎么着，受过国安训练，还是家族里有受过国安训练的人？” 也许他知道我会继续以沉默抵抗他的进攻，所以并没有等我回答，甚或对他自己的提问根本就没有兴趣。 “上天堂的并非都是好人，来地狱的也不都是坏人。这特么是一句废话，就像放屁，但屁放出来的原因各有不同，有病态的，也有健康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托尔斯泰的那句，嗯……对了，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旋即将话题引向他自己，带着故事会的节奏，在我面前描述一个曾经的、真实的他。 他死前一直都在大毒枭的身边做卧底，凭着他的机敏聪慧，在贩毒集团内部混得也是风生水起。如果不是他心中有个警徽，他有可能早坐在二号人物的位置上大享荣华了。 四年多的卧底生活中，虽然他帮着警方打掉了多个贩毒窝点，搅掉了好几起大型毒品交易，但始终隐藏得很好。可就在他即将配合警方行动，干掉大毒枭及其所领导的超大毒品王国时，他的身份受到了大毒枭的怀疑。 在之前的一次行动中发生了激烈的枪战。为了掩护一名缉毒警，他不得不朝一个和他一起奔逃的毒品贩子开枪。 没想到那个家伙命太大，杠杠硬。被他用从后脑射中后，又从一百多米高的悬崖上掉下去，最终竟然没死。 因为当时是在混战，而且龙哥是从他背后开的枪，虽然毒品贩子不敢百分百确定那个人就是龙哥，但从他脑中取出的弹头型号，恰好和龙哥当时使用的格洛克17一致。警方和边防军的配枪中，都没有格洛克17。 大毒枭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的警觉。那个毒品贩子给他反馈来的、如此难以质疑的信息，他自然不会搁置一边。 龙哥说，其实在犯罪集团内部，信任是暂时的，怀疑才是永恒的。大毒枭在重用他时，也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怀疑。 龙哥属于单线联系的卧底，两次卧底都是如此。除了当初的副局长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在他发现自己的身份有可能彻底暴露后，曾向已经升任局长的副局长做了报告。但报告并没有送到局长手中，事情在意外中偏离了既定的发展轨道。恰恰在那个关键时候，局长在组织即将展开的缉毒行动中突发心梗，抢救无效离世。 彼时，他还有逃命的机会。但他知道，局长已经不在了，他要是放弃行动直接走掉，行动必然会失败，因为关键环节上的策应将无人承担。如果局长在，即便他逃出去了，也能配合警方展开兜底行动。可局长一去，一时间没人会相信一个贩毒集团的三号人物。 龙哥决定留下来，在警方展开缉毒行动后，从毒品王国内部寻找引爆摧毁一切的时机。 但他没有机会了。 警方虽然知道行动是策应的，但并不知道是自己人打入犯罪集团的心脏，更不知道这个人正面临着死亡危险。在最后时刻，警方取消了行动。龙哥没有及时得到警方取消行动的信息，直接落入大毒枭并非专门为他所设的套中，直接坐实了卧底身份。 很少有暴露身份的卧底会获得好的下场，尤其是在贩毒圈里。 大毒枭没有给龙哥任何选择的机会。只是念及龙哥曾在贩毒集团的火拼中，连续两次救过他性命的份上，他让二当家的给龙哥个痛快。 早就嫉恨龙哥飙升过快的二当家没有听大毒枭的，他折磨了龙哥整整六个小时之后，才以“痛快”二字，给龙哥的人生落下了帷幕。这是我转世重生之后才知道的，龙哥当时并没有说。 后来我有幸能决定二当家的是否能获得“痛快”，我和他一样，让他在痛苦中延续了很久之后，才去领盒饭走人。我不能让英雄的祭奠仅限于花花草草，让混蛋付出应有的代价更适合几点龙哥这样被下了地狱的英雄。 不过这都是后话。龙哥当时跟我讲那些的时候，我对他并不信任，始终未发一言。 龙哥对我的执着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说他并不怪我，搁他身上恐怕也会如此。他说他之所以这么着急地将话撂出来，只是对我的来意不摸底细，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突然离开这里。 我这个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是他发现的希望。一旦我因为他行动迟缓而没有带走他所交代的一切，那么他无异于在渎职。 他无意于让我给他平反昭雪，甚至最终落个缉毒英雄的称号。对他来说，人世还能给予他什么，愿意给予他什么，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不让他和战友们曾经付出的努力，让他曾经赖以为生的使命付之东流。在人世的某个地方，藏着一本他的卧底记录。其中还有一个U盘，将里面的每一张照片的地理信息连起来，就是整个贩毒王国的地形图。 尽管时代变化很快，但大毒枭和他的王国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摧毁的。他相信经过这么多年，那个罪恶的集团还在，也许又有战友打入其中。只要我能将他的记录和U盘交到警方手里，就能在短时间之内，让大毒枭和他的王国走向终点，也让战友早早摆脱致命的危险。 走的时候，龙哥将品味管插进我的手里，他重新拿出一副黑老大的样子对我说：“你的酒味道不错。但想让酒这东西成为武器，还需要靠这个。”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品味管，塞到我的另一只手里。“要想拿到这个，你得用你的东西来换。” 看着龙哥消失在黑暗中，我将他的话重新过滤了一遍，然后打开他的那根品味管，一股高度酒的冲劲涌进鼻腔，瞬间将我的头轰大了。这酒，至少六十五度。他说这酒能成为武器。什么武器？灌醉谁，还是让谁酒精中毒？ 龙哥走了好一会儿后，我独自往回走。在一片发着荧光的珊瑚状的植物丛上，我看到了老妖。 那儿只有他自己。他微微地低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他的左手托在心口下方，手心朝上，五指似乎是在自然弯曲。右手几个手指钻在左手手心里，像是在搓动，和搓豆子差不多。 让我感到惊异的，是他走路的状况。他不是踩在地上走，而是悬浮在珊瑚丛上，慢慢向前漂移。荧光反照着他，如同光海上悬浮着大半个身子，让他很像是恐怖片里正在出场作怪的鬼。要不是我知道他在玩妖术，毛骨悚然的感觉会让我大喊大叫，转身就跑。 除了健身区那边还会传来声音，四周很静。我觉得老妖应该是在练功，嘴里似乎还念着什么咒语。这时，刚才龙哥说过的一句话重新进入我的脑海，他说他第一眼就看出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气息。 “人不人，鬼不鬼”？ 老妖在宿舍里说，“尘非尘，土非土”，莫不是在对我说，“人非人，鬼非鬼”？ 想到这里，我全身发毛，似乎每个汗毛都立了起来。如果老妖的“尘非尘，土非土”就是我想到的这个意思，那很可能意味着，老妖也看出我“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突然，我的背后传来了一个清晰、低沉而久远的声音：“半生尘半生土，半尘半土化白骨。尘非尘土非土，非尘非土非白骨。” 我吓了一跳，一扭头，老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跑到了我的身后。老天，这家伙可真是个绝对危险的鬼物。他随时都有可能让我再次领盒饭走人。 第一次离拥有传奇色彩的老妖这么近，我似乎嗅到了一种特殊的、类似古书卷的气息。他所带的寒气也比其它鬼要重，和渐冷的地气差不多。他的肤色有更青更暗，但皮肤褶皱并不多，和他上千年的鬼龄不相符。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地狱大咖，只好将白天没有说出的话搬出来，对他今天中午的搭救表示感谢。 果不出所料。这个骨灰级的老鬼对我的感谢无动于衷，毫无兴趣，他冰冷如霜的鬼脸能说明一切。好在他没有仗着自己是个C位大咖，粗暴地打断我一文不值的感谢之辞。等我说完之后，他才说了一句让我又兴奋又胆寒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