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神君
穹星历十三年,仲夏。 黄泉海最北边的沁水河谷,长满了有布满尖刺的皂荚树,被腐臭浸染的沁水向北奔腾而去。昏黄的天空中五百个天人已经盘旋了七日,他们是失去双脚的雄鹰,永不停歇,不知疲倦的盘旋着。 位于河谷最高处的山崖上,一只金翅大鹏鸟滴溜溜转着眼睛,审视着河谷内的一举一动。当太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上,金翅鸟振臂嘶鸣,俯冲而下,那五百个天人以队列的形式跟随而去,漆黑的沁水河谷内一头小山般健硕的公牛从河床下破土而出,口中喷射出灼人的毒雾,瞬间满河谷的皂荚树被点燃,河水沸腾如岩浆奔涌、天空被毒焰映得通红,方圆十里内的每一寸土地和空间都带着剧毒,寻常生灵踏入必将浑身溃烂暴毙而亡。 这场战争以金翅鸟扎入公牛的独眼而告终,随着公牛轰然倒下,守卫着黄泉海北方的立柱也随即坍塌。 五百名天人战士仅有八人幸存,他们相互搀扶注视着公牛的尸体,这座山般的尸体在清晨第一抹阳光的照耀下翻出淡淡金光,一双金色的翅膀穿脊而出,阳光照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紫色的眼眸闪着光亮,他朗声说道:“伟大的勇士们,今日的胜利属于天人,今后这个世代也必将属于天人!” 千连城幽暗的禁室内,紫衣皇后猛然睁开眼睛,美丽的瞳孔瞪得浑圆,惊恐在她苍白的脸上蔓延开来,随着鼻翼有节奏的微微开合,鲜红的血泪从眼角流出,顺着那消瘦苍白的脸颊缓缓落下。 “魂魄归来,黄泉不宁。他死了,我们的兄弟,守护北方的长老,被那该死的高崇杀死了。”桑秋喃喃念叨着,她的手在地上不停摸索着,在绘有黄泉大阵的地上慌乱地摸索着,地上铺满了算筹,她随手捡起一支,摸着上面的数字,很快又惊恐的将它扔到一旁,又拾起一支,指尖触及着上面深浅不一的刻痕,又扔在一旁。她机械性的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动作,任由血泪从眼眶中流出,一滴滴落在地上,浸染着黄泉大阵。 “秋秋,你冷静点。”一个声音从虚空中传来,伴随着一道昏黄的光,一只温柔的手覆住了桑秋伸向算筹的手。 桑秋抬起头,朱唇微启:“他死了,十长老之一的蜚被天人杀死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我感觉到我们冥府的力量在衰弱,我的力量在流失……”她摊开纤长苍白的手覆住脸,声音颤抖,“我们十位血气相通,他被杀的画面一遍遍在我眼前浮现,我能感受到他死去时的痛苦,那个拥有金色双翼的天人,贯穿他身体时,rou体被撕裂的痛楚……高崇!!我要杀了你!” 桑秋那双滴着血的眼睛从指缝间窥出,像具死去多年的尸体,毫无生气:“宴歌,你不怕吗。” 她的对面那个青年依旧面带微笑,蹲在地上温柔地平视着她,周身散发着黄泉海那昏黄的光,映在桑秋常年不见太阳的苍白面庞上,竟折射出一种凄厉婉转的美来。 “也对,你不会痛,也感受不到他生命消逝时的绝望,你只是这千连城中的闲散贵人而已。”桑秋跪坐在地上,手无力地垂下。 步宴歌伸出手,轻轻拂过桑秋脸上的血泪,他的声音很温柔,像软绵绵的泡沫漂在无尽的海上:“秋秋,不要怕,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话音在空荡的禁室里回荡,而散发着温柔光辉的步宴歌却如同泡沫般消散在空荡荡的禁室之中。 从黄泉海西海岸再往西边行进三百公里,树木逐渐变为灌木,再继续西行连灌木被荒草替代,在草原与戈壁的深处,日暮高远的狂沙中矗立着罗格族最宏伟的都城洪流城。 大祭司睁开双眼,喃喃道:“北方立柱倒塌,黄泉海的大阵松动了。” 城西十公里处的戈壁中,十数人围聚在一处新搭建的高台前。此高台莫约在一年前由大祭司下令秘密动工,仿造上古招魂台样式所建,四角各筑有一头青牛,三面环壁上各绘制有罗格族、天人、冥府三族景象,祥云荟萃,如梦似幻,簇拥着一条十八级台阶,预示着通过此道可以连同天地,可召魂魄归来兮。 时近正午,已过不惑之年的罗格族王君风琮明搀扶着垂垂老矣的大祭司走向招魂台,一路上他深眉紧锁,似有万千言语要倾吐而出,却生生憋了回去。神道不长,当王君将大祭司送上第一级台阶时,他终忍不住小声问道:“长老,此事真当如此吗?” 年迈的大祭司并未回头,他的声音很是低沉,低沉到只有身旁的风琮明可以听见:“王上,此乃神谕,不可违。”说罢便遵循祭祀之仪逐级叩拜而上,祭典的乐曲随即响起,淹没了王君的话语。 大漠戈壁的风无情的吹皱了王君的脸,他目光紧盯着祭坛最高处的那个人,此人正是他的王弟,罗格族第一大勇士。此时的事情皆因大祭司三年来频繁做的一个梦而起,梦中神谕需祭出罗格族最之勇士,方可让勇武如同的沧梦皇帝般的天神降临罗格族,至此罗格族可兴。当听到此言,整个王庭为之震动,而反对声尤甚,用大勇士换虚无缥缈之尊神,着实不靠谱,但大勇士本人却坚定非常,他和大祭司二人力排众议,才促成此事。如今祭台已起,仪式正行,众人心中依旧犹疑不决,只有大勇士神情坚定地凝视着王城方向,坚实的rou体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恍如天神。 风琮明被他身上那股为罗格族舍身的大义感动,长叹一声,拜服在地,场内众人见王上行此大礼,纷纷同行此礼。此礼是君王臣民对大勇士表达的最崇高的礼赞,是对其将要远行的送别,也是对将要降临之尊神的恭迎。 当礼乐停止,场内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只隐隐听见一女子啜泣声,此声由小渐大,最终化为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声,哭声阵阵如破冰江水,无人不为之感念。 风琮明扶起哭倒在地的女人,他带着极大的深情,真切说道:“感谢夫人为我罗格族付出一切。” 女人啜泣着掩住面颊,悲伤使泪水不停地流下,她的双肩也因悲伤而不住颤抖,悲伤使她无法应答君王的关心。一双不算纤细,但十分温柔的手放在她的肩头,轻声安慰道:“婶娘,小叔他吉人自有天相,待神君助我们消灭了冥府,自然可将他迎回。” 听到这份温柔抚慰,比王君的褒奖更戳中她的内心,女人慌忙转身,将头整个埋入身后这个红衣少女的怀抱中,小声啜啜道:“可以吗?可能吗?” 红衣少女并未再言语什么,她轻轻拥抱着婶娘,目光却越过了哭泣的妇人,无言的父王,苍老的大祭司,坚定着落在高高的祭台之上,罗格族昔日的荣光,最强的战士,她的小叔,正随着大祭司苍白的吟唱身形慢慢消失在正午的烈阳之下。 “玄鸟轺车乘风来,苍茫沉浮余生渺,浩浩天穹,神予归来,穷极兮,召吾之德,顺天而生,祭吾勇士,祈神临兮~” 茫茫戈壁上,只有大祭司的吟唱声慢慢萦绕,风白玉表面坚定,但内心和婶娘以及在场的每一个人相同,充满了困惑,就因为大祭司这一年来频繁做的神谕之梦,要用罗格族最强的勇士去换取所谓的神君,这样真的能在三族纷争中,让看似弱小的罗格族走向伟大,成为大地的主人吗?虽抱着如此的困惑,但她并不能表现出来,作为罗格族的公主,她知道自己应当比所有人都更加坚定。 随着正午的阳光升至顶空,勇士彻底消失在祭台之上,年迈的大祭司停止了吟唱,十数双眼睛都紧盯着祭台,连眨眼都不敢眨,在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空气也凝固起来,焦灼的气流伴随着正午的热气在人群间流淌,这一秒的时间很长,伴随着婶娘从风白玉怀中微微探向祭台的眼神,被拉扯成永恒。 当汗水从王君的额角流下,汗珠离开下巴的那一瞬间,婶娘疯也似的推开风白玉,扑倒在祭台的青石阶前,空荡的大漠戈壁上,除了喧嚣的风声,只剩下这个女人痛彻天地的哭嚎:“悲乎!夫君去也!”
女人的哭嚎让站在数十米外护卫将领也为之动容,流云队长叹一声道:“也是苦了这位夫人,年纪轻轻就要守了寡,也不知那所谓之尊神是何种人。”这流云队长所辖部队负责暗杀、间谍等秘密活动,虽已队长自称,但实则位列上将军。 他刚刚的低语只有身后的图南听得真切,图南身材高大犹如一头公牛,和身材瘦小的流云形成鲜明的对比。图南低语道:“队长放心,之后这位夫人的一举一动,我会命人看好。” “唉?你看,那台子上似有异动。”流云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 此时的祭台上正有无数rou眼难以观察的微小颗粒慢慢聚集成人形,正午的烈阳下,身材高挑消瘦的男人逐渐拼接而成,他逆光而生,带着无限的温暖和抚慰人心的力量,台下众人在逆光的阴影中看见一双美丽的莲花眼灿然绽开。 大祭司将颤抖的双手高举过头顶,大呼道:“神君归来!” 招魂台下众人皆举臂高呼:“恭迎神君!神君万岁!”呼声绵延不绝,带着无尽的激动和深深不安,就连刚丧夫的妇人也眼含热泪的呼喊着:“恭迎神君!神君万岁!” 神君面对罗格族最高权力者们的跪拜无动于衷,他缓缓伸出手,轻声喝道:“玄鸣。” 黑色的光在他手上汇聚,凝成三尺剑锋,随即在会场上方天空被撕裂开来,露出一片浩瀚的星空,整个会场被黑夜所笼罩,在场所有人都惊恐地抬起头,紧盯着立于祭台之上的男人。 神君又轻呼一声:“玄鸣。”这声音落下,头顶的穹星缓缓转动起来,抖落的点点星光汇聚成一条蜿蜒的绸带,从天空落下,浸入云层,落在那柄剑锋之上。当星星的碎屑全部融入黑色长剑后,那剑身显得更加厚重深沉,这份黑色似能吞噬一切。离它最近的大祭司感到周身一阵寒意,浑身颤抖着匍匐在地,却因恐惧而喉咙里吐不出一个字来。 此时神君的目光从玄鸣剑上离开,审视着脚下扑倒的十数位身着华丽的罗格族权贵们,他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黑夜慢慢消散,正午的阳光又重新回到了头顶,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下,众人如同获得了新生的救赎。 风白玉搀扶起情绪激动的婶娘,她的目光扫过祭台上的神君,轻声对妇人说道:“小婶,我让人送您回家,这里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以大祭司为首的神殿是最先跳出来要来照看神君,但若将其与之,神君必被束之高阁。但若迎入朝中,必将引起朝野震动,随之而来的就是另外两族的觊觎。人王风琮明思来想去,还是将这个重担交给了嫡长女风白玉,此女在王族中颇有威望,在年轻一辈中能力超群,不但诗书具精,骑射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幼年时她常年随着父亲出入军中,故也结识了不少好友,同时大祭司对她也赞赏有加,称其是天佑之神女,几次都欲将她留在神殿。正因为这风白玉能够很好的调和王族、军队和祭司的关系,平时与各方要员联络方便,故将这花大价钱迎来的神君交与来这位年轻女子。 风白玉明白父亲的思虑,在迎来神君后,便将其秘密安置在洪流城南郊的芷阳离宫。此处位于戈壁上难得一见的绿洲内,在山阴处雕刻出亭台楼阁,一汪清泉在不大的庭院里萦绕而过,先王仙逝后便封存不用,只有老内侍一人负责此地的维护。随着神君的到来,安静了许多年的芷阳离宫又再次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