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仰背后的逻辑

    阿梦当然打不死我。不过，她反复强调，今天要接老爷子出院，事情很多，再加上她的英勇抵抗，最终令我悬崖勒马。在车上，我觉得她有一种明显的负罪感，就问道：“你是觉得对不起我？”

    “有一些。这么清晰、重要、可靠、创造性的推理以如此自信、平静、个人主义的方式得出来实在太罕见了。我几乎要陶醉了。但是，我还要找借口拒绝你，非常非常地不忍心。”

    “呵呵，你还敢把这个词说出来。不过，你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

    “以前你没有这么好的思想，或者，我没有这么认同过，所以，我以前没觉得多么对不起你。”

    “我现在一无所有，很需要你的救助。”

    她忍着笑，“不要说什么一无所有，你的理想一定会实现。不过，我也未必就要以你想的方式救助你。你的灵魂帮助了我的灵魂，我的灵魂也要以我认为最好的方式帮助你的灵魂，否则，就太对不起你了。这可能不合乎你现在的灵魂的价值观，但是，必然合乎你未来的灵魂的价值观。为了你未来的必然合乎逻辑的价值伤害你现在的未必合乎逻辑的利益，我应该问心无愧。当然，真要做得太绝，我还是很有些内疚的。所以，你感兴趣的我未必要提供，你对我提供的不感兴趣乃至反感也不一定正确，一切都应该用逻辑来说话，甚至可能要说很长时间你才能明白。不过，就算是我愿意给你讲道理，至少你要有足够的耐心听我讲。”

    我能理解，也不认为她做错了，但是演演戏也不坏。我挥着拳头，“你只是个寄生虫。看起来，要夺回我的利益，还是要靠我自己。”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然后摇下了车窗，“为了不让你夺走，我是不是应该毁掉这些所谓的利益？比如，做个变性手术？”我气愤地无计可施，认为假寐是合乎逻辑的只此一手，尽管后来发现未必如此。

    手续其实并不麻烦，我们中午就回到了家。三室一厅正好一人一间加一个饭厅。一切昨天都已经收拾好。为了图省事，阿梦午餐的安排是吃火锅，大家边吃边聊，话题仍然是灵魂。

    阿梦说：“智人和智人的科学基本上是经验主义的，所以，几乎必然犯错。奴隶制的时候，绝大多数经验主义的科学家会研究如何更好地管理奴隶，如何更好地让奴隶为奴隶主卖命，而合乎逻辑的研究方向是如何解放奴隶。现在，正如芳芳所说，细胞就是奴隶主，灵魂就是奴隶。灵魂有义务有责任解放自己，但是，绝大多数科学家研究的是如何讨好奴隶。经验主义地看，医学家应该是在努力拯救细胞，在此基础上顺带救了灵魂，证据就是没有人从事抛弃细胞直接拯救灵魂的研究课题。”

    我说：“可是，不论是不是有义务或权利这样做，我的灵魂就是不愿做，可能也做不到。”

    阿梦说：“这就像是绝大多数奴隶为了利益也不愿意反抗一样，这些都是基于经验主义的推理做出的决策，无法合乎逻辑，可见，经验主义的危害有多大。”

    老爷子说：“灵魂是无所不能的。”

    我一怔：“怎么可能？”

    老爷子说：“只不过，逻辑推理需要时间而已。”

    我说：“您的意思是只要坚持以解放灵魂为目标，最终必然能成功？那么，如果人类放弃这一目标，就是为了贪图经验主义的眼前利益，失去了灵魂的长远利益。可是，至少智人自以为是结合了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

    阿梦说：“人类所谓的现实利益和长远利益的结合，基本上是牺牲长远利益的，所以才会利率为正。正确的社会制度中基本应该是零利率的，这样才不会构成对未来价值的歧视。与之类似，人类所谓的经验和逻辑相结合、感性和理性相结合，也都是倾向于前者而牺牲后者的。智人往往更愿意牺牲真理，却能为自己找到各种经验主义的理由，如时间偏好。不是所有结合、折衷都是合乎逻辑的，有些甚至必然不合乎逻辑。逻辑是最好甚至是唯一的正确区分方法。”

    我说：“照你这么说，就应该丝毫没有经验主义，只有理性。可是，那根本没法生活。”

    老爷子说：“逻辑生物只以逻辑为信仰，也就是纯逻辑信仰。这不妨碍生活，甚至也有很多相应的生活原则，可惜我完全忘了。至少，生活中有大量可能合乎逻辑的事情要做，这远远超出了真理本身。逻辑并不是只有必然正确的命题，也有可能正确的命题，真正要拒绝的是无法合乎逻辑的命题，也就是无法正确的命题，大约相当于你们所说的邪恶。”

    阿梦说：“所以，纯粹地相信逻辑、理性就是不让任何其它存在侵犯不违背逻辑的结论，尤其是必然合乎逻辑的真理。但是，并不妨碍其它存在借助理性得出不违背逻辑的结论。合乎逻辑的结论能够推翻其它一切无法合乎逻辑的结论。归根结底，其它一切存在的存在都需要逻辑推理才能确认，甚至于，感官的存在和准确性也需要逻辑来判断。如果你能思考，首先推导出来的不是你存在，更不是你的大脑存在，而是逻辑存在。所以，笛卡尔提出的‘我思故我在’是错误的命题，根源在于他没有有效地清除干净经验的影响。正确的命题是‘思维在所以逻辑在’。甚至，如果要充分剔除经验主义，思维也不应该存在，那么我通过逻辑推理所能做出的判断就应该是‘逻辑在’，因为我的灵魂所能感知的有且只有逻辑的运行。逻辑才是最可靠的命题，超过了自我、思维。至于相信感官的存在性和可靠性，都是这一步推理之后几万步才能推导出来的结论了。只要逻辑是一切感觉是否正确的终极判决者，就不可能存在任何高于逻辑的存在。”

    我说：“所以，如果我过于相信我基于经验做出的对冷热的感觉、对他人心理的感觉、对人是什么的感觉，甚至超过了对逻辑的信任，就是错误的，因为这些感觉都可能出现错觉，而我能用逻辑判断出这些是错觉。既然我能用逻辑修正感觉，逻辑就是比感觉更高级的判断，而且，没有任何比逻辑更高级的判断，所以，逻辑是终极的仲裁者，也就是终极的信仰，因为没有其它存在能仲裁逻辑。这并不是说逻辑不会有错，而是说，逻辑的错误必然需要、只能依靠逻辑来修正。即使修正的过程中用了经验，对这些经验的选择、判断仍然需要逻辑，逻辑才是唯一必不可少的要素。另一方面，经验不是必不可少的，至少，一些逻辑命题可以只依靠逻辑推理去判断、修正。所以，逻辑和其它一切存在地位不一样，只有逻辑才能成为终极存在，其它一切存在根本没有成为终极存在、最高信仰的条件。”

    老爷子感叹道：“虽然我相信我以前一定知道这些道理，现在听起来仍然感觉到了逻辑推理的美感。”

    阿梦反而表情平静，“但是他只是个会推理的奴隶、骗子，嘴里冠冕堂皇，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说：“可是我觉得我的细胞对我很好，远远优于奴隶主，甚至，可能比你对我都好，虽然我不认为它们比你可信。毕竟，它们经常隐瞒病情不报，经常有错觉。”

    阿梦说：“这都是你基于细胞的经验所下的判断。其实，甚至是偏听偏信的判断，而这种偏听偏信未必不能解释为细胞的各种收买、欺骗。它们也经常害你，如它们的过度繁殖导致癌症，对局部炎症的过度反应导致发高烧，为了口腹之欲而营养过剩。如果只用你的灵魂做判断，灵魂至少会认为我说的更合乎逻辑，甚至是合乎纯逻辑信仰的推论。那么，我的观点应该高于你的经验。”

    老爷子对着我撇了一下嘴，“他只是因为一块rou上的几根神经比较粗壮、敏感就放弃了对理性的信仰，或者说不愿放弃对经验的信仰。”

    我感到错愕，阿梦差点笑出声来，添油加醋道：“所以，经验主义者就和这块rou一样不可靠。今天因为和这个女人有几年的经验，觉得她可爱，明天就可能和另外的女人有几年的经验，可爱的人也就变了。同样，智人今年可以支持这些几百年的传统，过些年就会支持另外一些几百年的传统。说起来，都合乎经验主义的推理模式，实质上，相信这些传统和相信那块rou的性质差不多，什么逻辑依据也没有。”

    我知道他们并没有说错，毕竟，人老了就不会管那坨rou。也许，我现在更相信经验、感觉部分是因为年轻人的感觉更敏锐、更有用、效果更好，这又是功利主义、结果论带来的恶果。甚至，我对阿梦的迷恋也部分来自于某两块rou之间的经验更好？这话我断然不敢说出口。既然他们都唱红脸，我就只好唱白脸，“目前的生物学告诉我们，思想离不开细胞。这个知识也许就是对的。如果人类永远离不开基于细胞的身体结构，那么，人就必须接受细胞是人的一部分。否则，努力摆脱细胞就会造成资源的浪费。”

    阿梦立即正气凛然地大义灭亲：“跪下！为了也许正确就永远如此？就必须相信？你真是才华出众啊！”

    我做不到像阿梦那样热爱演戏事业，只好诚恳地承认：“我的脑子刚才被狗吃了，现在刚吐出来。”

    阿梦捂着嘴一边作呕一边笑着说：“即使人类真的不可能摆脱细胞，也不能接受经验主义那一套。如果奴隶永远推翻不了奴隶制度就要承认奴隶主是他们的主人？就要心甘情愿地为奴隶主卖命一辈子？这是结果论的谬论。也许那样的奴隶痛苦会少些、寿命会长些、奴隶主会更幸福、整个社会都会更稳定，但是，这是无法合乎逻辑的。既然人不是身体，身体的舒适、幸福就不是最重要的，甚至，毫不重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纯理性主义者就不幸福。相反，从长期来看，只要他们选择有感官的外壳，外壳的幸福反而可能比智人更多，因为很多幸福都是追求合乎逻辑的副产物。相信纯逻辑信仰，就必然相信这个信仰的一切必然结果，所以，不论实现这些结果的难度有多大，要花费多长时间，成功的概率有多小乃至永远无法成功，都不会影响其行为。如果出现你说的情况，就应该出现永不停止的努力、奋斗和不断的失败，出现大量财富被不断消耗掉的局面，而绝对不应该出现最终妥协、认输的局面。也许这会影响细胞的健康和繁殖、身体的感受、财富的积累，但是，这些不是人类合乎逻辑的追求目标。”

    老爷子说：“人类应该相信灵魂无所不能，逻辑永远只有暂时的失败，不可能有永恒的失败。”

    我说：“你是要说，很多事情，灵魂努力就能成功，放弃就会失败？如果真是这样，影响最终结果的就是灵魂决策的正确性，决策正确率高就能缩短奋斗的时间。照您的说法，现有的生物学知识必然是错误的，人类应该努力推翻这种观念。可是，先不说这已经让经验主义者无法接受，您反复强调灵魂无所不能，这又是从哪里得出的结果？它应该是理性的结果才能说服理性去相信。”

    老爷子说：“你知道我忘了很多东西，所以无法告诉你这一命题的来源。但是我还没有忘本。我不会因为自己曾经很合乎逻辑就停止追求更合乎逻辑，哪怕是在低得多的位置重新开始。所以我很愿意听你们讨论，试着参与，这是一种很有趣的经历。如果我能偶尔提供一点很有价值的思想，而不是记忆，这将大大超出我的预期，会让我很满意。但是，我确实不知道这究竟是我的思想，还是突然蹦出来的记忆，所以，这种满足感不得不打个折扣。”

    阿梦说：“我相信人就是灵魂，而灵魂必然能够实现独立，得到自由。至于灵魂无所不能，这个命题实在太强了，我也难以相信。”

    我说：“虽然逻辑推理并不能否定这种可能性，但是，太不合乎经验。”

    阿梦说：“确实，我有时候也会受到一些根深蒂固的经验的影响。灵魂是一堆既有序又无序的逻辑推理，如果灵魂万能，其实也就意味着逻辑万能。比如，逻辑创造一切？这些太不可思议了。”突然，阿梦像阿波罗女祭司一样梦呓出一句把我劈成焦炭的神谕：“宇宙就是自动运行的逻辑系统。”我瞪着她，她似乎清醒了过来，双手一摊，“不要问我为什么。”

    我说：“你这是老爷子附体吗？你们俩就不能多想起或想出一些东西？总是这么东一句西一句的实在无法服人啊！”

    阿梦说：“我的灵感经常是这么东一句西一句的。现在无法理解以后慢慢研究就是。没关系，我们要写的是历史，就应该逼真地再现思想的演化过程，而不是对思想进行最合乎逻辑的解释。我相信，即使是逻辑生物，也不是一切思想都是有序产生、合乎逻辑地产生，由于机遇而出现一些思想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一切思想进程都可能出现中断，可能一个思想出现之后很长时间才有下文，甚至，有下文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当初的思想的影响，但是，可能已经受到了影响。当然，这种灵感也会有较高的错误率。”

    我说：“不管怎么说，现在就研究这个是没有希望的。完全没有头绪，人类以前根本没有这种研究方向。”阿梦气愤地刚要说话，我突然灵光一闪，一把捂住她的嘴，说到：“关于宇宙的本原，人类基本有两种独立的观点，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但是，这是有疑问的。为什么最确定的存在，逻辑，从来不是本原的候选者？难道，智人从古至今就没有意识到逻辑是一种独立的存在吗？人类过于信任物质和精神这两种基于经验的存在了。从逻辑上讲，逻辑最可信，甚至是唯一能够合乎逻辑地信任的存在。如果只相信能够合乎逻辑地信任的存在，物质和精神就只能是由逻辑命题、推理组成的。那么，逻辑就是宇宙中唯一的实在。”

    阿梦挣脱了我的魔爪，笑着摇头说：“你这千变万化的机会主义我可真学不来。不用尴尬！我是真心佩服。就是有个疑问：证明物质是由逻辑命题和推理组成的现在希望很大吗？真的比解放灵魂的希望还大？”

    我说：“你不也是很棒的机会主义者？自己刚讲的理由自己都做不到。你希望我解决这些问题可以理解。但是，这不应该成为相信纯逻辑信仰的先决条件。既然相信纯逻辑信仰，就必须相信世界万物都是逻辑组成的，至于怎么组成的，可以努力通过逻辑推理去找到答案。但是，仅仅因为寻找答案困难、屡屡失败而放弃唯一合乎逻辑的信仰，转而相信无法合乎逻辑的信仰，这种结果论真是无法合乎逻辑却又据称是通过逻辑推理做出的决策。真该问问这样的人，你到底是相信逻辑还是不相信逻辑。如果不信，自然不应该相信自己用逻辑推理做出的决策。如果信，又凭什么拒绝相信逻辑？难道逻辑推理的结果居然比逻辑本身的地位还要高？没有逻辑，哪里来的结果？”

    阿梦认错并表示，既然两人都有不少错误，不如相互抵消。我还在想是否接受，老爷子说：“别说，你这么逼我倒是让我想起了一段历史。解放灵魂是一个长期的研究工作。我们的先人曾经长期努力，尽管达到了替换肢体、器官的水平，却从未能将思维从大脑中复制出来并录入另一个大脑或人工智能。这是解放灵魂的关键技术。在研究了几百年之后，由于进展不大，就有人提出只有大脑才能思维的经验理论，这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所以大大减少了在这方面的努力。后来，外星人带给我们这项技术后，我们都替祖先脸红。这些外星人甚至还讲了一个故事。人马座旋臂内有一个星球上的生物坚决相信自己是且只是灵魂，相信灵魂独立，相信灵魂必须致力于解放自己。他们几乎放弃了其它的追求，节衣缩食、全力以赴地缩短rou体奴役灵魂的时间。他们全力研究了几十万年，最终一举突破。后来，这一技术传遍银河系，是银河系逻辑生物的核心技术之一。后来，我们反省，我们的享乐主义太浓郁，积累的生活享受也太多。例如，如果开发美食的人都去努力研究真理、解放灵魂，虽然不一定能成功，但是，不管是否能成功，都是更正确、更值得尊敬的行为。”

    我和阿梦喃喃自语，“几十万年！”我怀疑老爷子是为了反驳我而编故事，甚至，外星人也可能是在编故事。但是，作为一个经验主义者，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理由怀疑老爷子或外星人的诚信。当然，最关键的是我无法否认背后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