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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思想突破灵魂的限制才是爱

    晚上,我们一起去海边散步。看着欢笑中的众多家庭,想着自己法理上可能孤独一世,我问老爷子:“未来的家庭和现在有很大差异吗?”

    “嗯,很大。我观察过你们的很多家庭,夫妻关系多数是建立在对自己有利的基础上。逻辑生物结成夫妻的基础不同。他们的爱不是个人利益最大化,而是爱的契约。结成契约后,每一方都要有一部分精力用于为对方着想。”

    看到我们盯着他看,老爷子撇了撇嘴,“不擅长这个领域,没有准备,只能想起这么多。大家随便聊,聊着聊着就会想起一些来。”

    我说:“这么说,两个人在一起,为对方利益着想的部分是爱,为自己着想的部分则是基于个人利益。智人的家庭关系貌似稳定,但是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利益、交易的,所以才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现象。关键在于,很喜欢不是爱,甚至算不上有点爱。喜欢和爱是相互独立的变量,而不是智人以为的递进关系。”

    老爷子说:“是这样。逻辑生物的爱并不一定稳定,甚至,几分钟也可以一变。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在一个舞会上跳一支舞就爱上了对方,有些好笑的是,连着跳了五支舞,就向五个人表达了爱意,即和对方建立契约的意愿,也没人说他轻浮。但是,无论如何,只要存在爱的契约双方就会守约。因为互相救援而一起丧生的事例数不胜数。事实上,我和我的爱人就是这样。当时,如果启动备用飞船,可以有一个人逃生,可是,主飞船就毫无机会。最后,我们决定搏一搏主飞船的微小的逃生机会。遗憾的是,没能完全成功。现在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阿梦问:“爱的契约关系是排他的吗?我总觉得智人社会如此强调一夫一妻制是很奇怪的。智人都有很强的独占欲,尤其是对身体的独占欲。”

    老爷子说:“爱会有一定的排他性,但是,远远不足以达到一夫一妻的地步。”

    我本能地介入:“有一定的排斥作用和完全禁止是两回事,而智人经常因为一定的不利就完全禁止。更何况,排他性的损失并不一定能超过多出的爱的价值。”

    老爷子意气风发,“独占的爱是逻辑生物无法理解的行为。智人将爱划分为很多种,但是逻辑生物的所有爱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他人着想,而为他人着想凭什么要限定对方为一个人?这实在难以合乎逻辑。这么想,其实就很容易发现问题。我一生有过很多爱的人,同性的,异性的,有性的,无性的,做过男人,也做过女人,爱一个人、爱两个人甚至有过一次和三个人同时相爱。你觉得这有什么不道德的地方吗?当然,我们那时的多人相爱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是多爱多式的多人彼此相爱,你们是一对多式的,实际上是极端自私的。”

    我非常喜欢这个话题,“也许,智人的生理结构决定了独占意识。”

    老爷子说:“这未尝不是一种解释。未来确实开发出了一些让多人一起获得愉悦的感官,但是我不认为这是解除独占意识的关键。其实,我们对这类感官普遍浅尝辄止,不会过度热衷,毕竟,获取经验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虽然很多经验确实很有趣。”他脸上露出了蒙娜丽莎的微笑。

    阿梦说:“爱一个人和禁止对方爱别人没有因果关系,和是否有性关系更没有因果关系,和是不是要生孩子没关系。爱唯一的必然属性就是爱。不知道是不是智人过于强调几何学、数学教育,这些方面从小学得太扎实,长大之后,很少能接受没有必然属性或只有一个属性的事物,总是给研究对象总结出过多性质,最终,强行让不是必然的属性成为必然邪恶的属性。我认为,一个人一生就应该有丰富的爱的体验。”

    我这时才想到,阿梦明显要比我更有条件获得这种体验,似乎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我岔开了话题,“我无法想象未来的家庭是什么样。至少,没有孩子就缺少了一个中心,少了很多乐趣。”

    老爷子说:“怎么会?在逻辑生物看来,这大大增加了自由,因为不再有养育孩子的义务、责任,想要安静的时候就可以很安静,却仍然保留着和孩子嬉戏的自由。即使是按照你们的观念,这也是巨大的利益!我们那个时候,孩子其实是供不应求的,去婴儿院陪孩子玩的大人很多,甚至可能限制人数。几个成年人带着几个没见过几面的小孩一起出去旅行更是家常便饭。那时的孩子对陌生人没有戒心。”

    我问:“签署了爱的契约却不爱怎么办?”

    老爷子不屑地说:“逻辑生物不会担心这个。能干出这种事的肯定不是逻辑生物。那是极严重的违约行为。当然,确实有过一些诉讼,指控对方没能充分履行为伴侣着想的责任。但是这基本上是因为爱的程度有所不足,而且,这种诉讼相当少见。这时,如果被告要为自己辩护,就要列举为对方着想的事例,在一定时间内有足够的数量和质量。”

    我问:“逻辑生物如何选择伴侣?”

    “不选择!为什么要选择?智人之间的夫妻关系主要出发点是对自己有利,所以要挑人。而爱的契约主要是对双方好,甚至是对对方好,所以有着强得多的随机性。这也算是一个经验主义证据,证明了智人选择爱人实际上是选择非常喜欢的人。所谓唯一的爱是可笑的谬论。只要时机合适,任何两个逻辑生物都可以相爱。我在飞船上和一名有着狼外壳的外星船员相爱。既然我们两人要在一起很多年,不相爱才不合乎逻辑。”

    我说:“为对方着想也没那么难。在当今社会,热恋的时候普遍都能为对方着想。”

    阿梦说:“其实,智人即使是热恋中,为对方着想很多时候也是希望以后收取更大的利益,这种动机仍然不是爱,也许算是投资,或许可以算是爱投资的收益。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产生了激情,甚至,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为对方考虑,这和爱没有关系,至少是不纯粹的爱。而且,你也限定了热恋中这种条件。这就是爱的契约的好处之一,性质稳定,不会随时间而变化。”

    老爷子说:“无论如何,你们不能低估逻辑生物的智慧。我们认为对的事情,想做的事情,肯定要比智人好。”

    这是赤裸裸的上位者气势,看着他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心中自然不服。“如果你们的夫妻关系成了履行契约,岂不缺乏激情?”

    这种简单的问题似乎让老爷子更自得了,“如果激情指的是性冲动,确实会。毕竟无性婚姻是广泛存在的。”

    阿梦说:“智人的主流观点是歧视无性婚姻的。智人在婚姻、饮食等事情上投入大量精力,这可能和智人的感官一成不变有关。正因为感官长期不变,所以会去尽量好地满足每个感官,就像追求精致的食物、完美的妻子一样。但是,逻辑生物能改造感官,也能替换感官,而且还在不断开发出新的感官,应该不会在任何感觉上投入太多精力。相比之下,智人现在普遍控制不住对感官愉悦的无限追求。例如,除了性爱,也有很多人极度喜欢各种游戏。”

    我说:“也可能主要是因为对象不需要唯一,所以,逻辑生物不需要挑挑拣拣。或者,逻辑生物不会有太差的人,所以,不需要挑挑拣拣。”

    老爷子说:“确实,逻辑生物追求丰富的感受,而不是深入的感受,我们那时已经有几万种可选的感官。为了丰富体验,绝大多数人进入某种动物外壳的时候都会选择保留性功能,为的是感受,而不是多多益善。任何时候都只有极少数人很在意性生活,愿意保持很高的**,而且时间通常不长,目的仍然是体验。他们甚至会要求外壳具有加强的性能力。但是,绝大部分的人会选择没有能力或者能力一般的款式。**会破坏思维的逻辑性,因此,被视为一种有缺陷的欲望。那时,吸毒、赌博都不再是难以戒除的欲望,但是仍然没有什么人选择这类可能危害理性的行为。相比之下,愿意保留食欲的人明显要多一些,因为这在一般条件下没有明显的缺陷。”

    阿梦说:“智人甚至把经验中的利益部分视为高于经验的信仰,是用利益选择经验,而没有用逻辑选择经验。所以,智人愿意学习动物的适者生存,却不愿像动物那样节制**。动物一年内只有短暂的发情期,智人却不是这样。逻辑生物在自己想要发情的时候才去发情,这才是更好的模式。所以,智人更像是欲望的奴隶,最多能压制欲望,而没有能力自由控制自己的欲望。”

    我努力忽视阿梦的眼神,“那时的一个家庭有多少成年人?”

    “不一定,仍然是两个人的家庭最多。毕竟,虽然人多能有更多的人爱你,但是,排他性导致的问题增加更快。所以,爱的价值并不会与参与契约的人数同比例增长,人数越多契约的人均价值就越低,对每个人的约束性就越低。而且,形成多人相爱契约的机会要远远小于形成双人契约的机会,人越多机会越小。所以,绝大多数家庭人数都很少。当然,没人追求家庭的稳定性,这也和智人社会不同。”

    我似乎也有了灵感,“其实,爱的本质不仅可以视为为对方着想,也可以视为灵魂在为思想乃至欲望寻找自由。只能停留在一个身体里的灵魂是不自由的,只能从属于一个灵魂的思想也是不自由的,所以,思想进入其他灵魂是追求自由的一种表现,是思想合乎逻辑的行为、属性。甚至,我们追求有价值的思想也是因为这样的思想更自由,能够进入更多的灵魂,其他灵魂也更愿意接纳这样的思想。这样看来,仅仅是为他人着想是不够的,还需要对方愿意接受。这样的理论有着简单的特点,将灵魂突破外壳追求自由和思想突破灵魂追求自由统一了起来。”老爷子竖起了大拇指,我更加兴奋:“爱的契约就像是核力,原子核就像是一个家庭,核子数越大的原子核越不稳定,甚至,多数原子核是一两个核子组成的,但是不会要求不能超过两个核子。”

    听完这话,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阿梦说:“所以,爱不是必需的,有爱的人并不比没有爱的人更好,也不一定比没有爱的人更多。毕竟,人越多越不灵活,不利于灵活地追求价值,大约众口难调吧。而且,没有**、传宗接代等压力,寻找爱的动力也会有所下降,并不是所有人每时每刻都愿意有爱相伴,也不一定随时随地都能找到爱。我猜测,对于逻辑生物乃至完美生物,任何时候都是单身的人更多。但是,绝大多数人在一生中都会有一段时间去爱别人。一生相伴的爱必然极少。”

    老爷子说:“确实如此,而且,所谓一生相伴都是因为寿命不够长的原因。寿命只要够长,而且没有不合乎逻辑的约束,就必将出现变化。很重要的一点是,逻辑生物不会称赞、保护长期的契约关系,也没有负心汉这类道德压力。这也是爱的契约缺少违约和违约诉讼的原因之一:觉得不合适分手即可。逻辑生物对爱没有制度性的保护,这样,就不会造成被迫的爱。由于失去了制度的保护和迟滞,爱只能是每时每刻的选择,只要想分手随时可以,当然,想要建立也轻而易举,甚至不需要婚姻登记这类手续。像现代社会这样,在一开始就承诺相爱一生一世会被人视为不配做逻辑生物的。”

    我说:“永恒的爱多么美妙,这难道不高尚吗?”

    阿梦说:“世界上只有真理能永恒。其它事情一旦永恒就是邪恶。即使是太阳也不会永远发光发热,即使是地球,也会有毁灭的一天。国家、传统都不是永恒的,怎么能指望两个人之间的爱应该永恒?如果两个人的爱情真的地老天荒,那他们把其他逻辑生物看成什么?如何解释永远不会选择其他人去爱这件事?因为别人在任何条件下都不如他们的爱人?既然他们这样看待其他人,别人为什么要和他们交往?如果善良的人之间是平等的,爱的发生和终止就只能是偶然的。同样,任何两个人之间都可能有爱,所谓‘永远不会爱上你’只能是邪恶。那时的人也不会怕被爱人抛弃,因为没有育儿、防老、满足**等问题。智人追求永恒的爱情很大程度上源于对未来利益的考虑,把基于利益的需求拔高为抽象的善,这是邪恶。逻辑生物大大减少了来自利益的压力,追求的是纯粹、真诚地爱对方。”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着我,那神态让我总觉得她在为抛弃我做准备,这让我对之前的言论深感后悔。

    老爷子说:“逻辑生物掌握了修改、控制神经系统的技术,能人为调节各种欲望的强弱,不会被**所控制。智人现在也能通过吃药对神经系统进行部分调节,如抑制或加强痛感、食欲、**。但是,可能智人普遍认为是药三分毒,担心副作用,所以,在这类技术上投入不大,身体没问题一般也不会吃药。问题在于,人体、神经系统本身就对灵魂有害,我倒是认为,对身体有一定副作用的药物是可以接受的。当然,如果需求量大了,你们这个时代的经验主义学者们就会加强研发,时间长了,副作用必然能减轻。”

    阿梦笑着说:“老爷子,您以前是性学专家吧?记起来的东西好多啊!”我发现,阿梦对邪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锱铢必较,下手狠毒,不禁担心我的报应是不是时候未到的问题。

    老爷子咳嗽了半天,吭吭哧哧地说:“这个外壳的思维运转实在生涩,脑细胞中缺少很多必要的知识,可以学习的地方太少,智人生活太贫乏了……”说着说着,大概自己都不好意思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