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1
我回来不久,正好就遇到了郁天亮从远处回来——他回来的时候胡子拉碴、衣服都破了好几个洞,他如风儿一样飘进了自己的屋门里,村上的人们都来看望他了,马维捐也颤颤巍巍地在他家的窗户下摇晃着身躯,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呼喊着,就像是在呼喊着远方还未归来的孩子一样:“天亮?天亮!你快说话啊,这几年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我的娃儿呢,你的六哥呢?” 金后山没有在窗户下摇摆,直接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黑色的木板门,声音低沉:“你的兄弟金洋子呢?他不是跟着你一块出去了吗?他怎么也没有回来?” 更多的人聚集在院子里吵闹着,他们在向这个第一个从外面世界回来的男人,打听着自己男人的事情,屋子里面没有任何声音,这个从山外回来的汉子,他像是消失在这个屋子里面一样,任凭外面是如何的吵闹,都没有一点声响。周长祖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对着所有人高声喊着:“天亮这个孩子累了,他需要休息了!大家还是明天再来问吧!” “都回家吧,你们都回去吧!”周长祖再次呼吁着大家。人群里沸腾的更加厉害了,大家像是被刺激一样纷纷地向屋子前面涌动。一声又接着一声的巨响在木板门上响起来,大家惊异地看到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正用自己的身体猛烈地向木板门上撞去。更让大家意外的是,那扇木在猛烈撞击的过程中,竟然一下子就敞开了,一个人从木门里走了出来。 郁天亮从屋子里走出来,身体摇晃了一下,他伸手扶住了墙壁,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一样随时都有可能跌倒下去,站在他身边的人群慢慢地向外面扩散着,只有一位老妇人静静地站在了他身边,像是一位慈祥的母亲般看着这位远出归来的孩子。这个孩子望了又望站在身前的人们,他把憔悴的容貌埋进了自己撑着墙壁的胳膊中,然后缓缓地伸展开来另一个胳膊来,对着那些观望的人们一阵摆手。最后,他在大家的不解中把面容从胳臂中移了出来,又把脖子扭了又扭,身子转了又转,顺着刚才走出来的门儿又向里走去,而身边的周长祖还是忍不住伸手拉住了他。 “天亮,既然都出来了,那就别这么急着回去啊,给大家讲讲吧。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一个人回来了,却不见郁老六、金洋子他们呢?”周长祖一边询问着,一边跟随着对方走进屋子里。对方把他驱赶了出来,他一只手还是死死地拽着他,又对身边围观的人说,“他们走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既然他回来了,那就让他说说倒地是怎么回事吧……” 周长祖不断吆喝着,围观的人也开始起哄。这个时候,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周长祖的面庞上,然后就跟着一个飞起的脚踹向了周长祖的腹部。这是郁天亮出手了,他终于忍不住发作了:“你们都喊什么喊?都喊什么喊?”他发作的时候,脸色已经由苍白变得铁青,而且还在发着紫色的光芒,那是一脸在极度厌恶、或者说是气急败坏的神情!他突然就从一个寂静的可怕的人,变成了一个愤怒的打人者。 周长祖完全没有想到看似沉静的一个人会突然深处巴掌来,而且还会在众目睽睽下朝自己的脸庞上抽打了一下。这一巴掌让挑逗起了那严重的自尊心,让一向不怎么野性的人突然变得像抽搐一样,他开始愤怒地用拳头来报复,让对方和自己一样也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但早有人已经发觉了这根危险的导火索,他们都在周长祖还没有和郁天亮正式开战之前,就已经把他们用人墙隔离开了。周长租自然少不了一阵谩骂和挣扎,还多次险些扑倒郁天亮的身上去了。 事情发展的转眼间就超乎了人们的想像,赵磊的父亲也从远处冲了过来,他手中已经多了一团明晃晃的火把,燃烧在这个冰冷的夜晚,在照耀着每一个人苍白的面孔。我在火光中看的非常仔细,看到了刚才还发怒着的郁天亮,转眼间就把自己的身躯藏在了门板的后面,他静静地看着还在被别人拉住、动弹不得的周长祖,又用空洞的眼神扫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他就再次深处了自己细长的手臂,然后让自家的大门慢慢地关上,我们在外面只能慢慢地看着他消失在门板之后,再在一声挂上们拴的声音之后,深深地叹气。 周长祖还想再坡口大骂,已经被赵磊的父亲和金后山拽着像院子的边缘走去,马维娟也在后面不断地唠叨着什么,我也在李诗惠的带领下向自家走回去。在我们的身后,郁天亮把自己独自一人关在狭小的屋子里,好长的时间里也不和大家联系了,就像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见到一个陌生的人儿一样,但这并不影响大家来找他,那些来关心他、给他送饭的人,那些来询问他、向他打听自家孩子的事情的人,还有那些闲着没事前来看热闹的人。 那些天里,郁天亮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任凭谁去砸门也没有开。大家只好耐着性子等着,期望着这个人儿这些年在外面的世界里都干了什么,都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以及自家的亲人去外面,都怎么样了。大家就耐着性子等啊等,只要不是吃饭与睡觉,都总会出现在郁天亮门前的院子里。然而,令大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郁天亮光着膀子,开始在院子里挥舞着长棍冲杀着,大喊大叫着。众人都赶来时,他已经发疯了。 在郁天亮疯了不久之后,另一个人来到了到马角山——他浑身的衣服很整洁,但是面容却显得非常的憔悴,他在一个深夜中悄悄地敲开了金后山的大门,然后在黑夜中中向自己的兄长诉说着什么,我在黑夜中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巴掌,那个巴掌是金后山扇在弟弟脸上的巴掌,他还恶狠狠地骂了几句自己的弟弟,但那个骂声很快就慢慢地降低了,直至消失在黑夜中。 黑夜的不远处,有一个身影在慢慢地移动,那却是郁天亮,他竟然在大冬天的黑夜中从金后山的门前诡异地移动而去,仿佛已经知道金洋子回到马角山了,又仿佛不知道似的,他很开就消失在冰冷的雪地里。没过多久之后,在不远处的山坡底下,又传来了郁天亮浪哭鬼嚎的声响。 说来也怪,在郁天亮疯掉的那段日子里,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变得神神秘秘的,也都和往日里不大相同,他们仿佛在心底压着一件说不出来的事情一般,这样的事情不是我这个在家短暂停留的毛头小子立马能理解的。但我会经意不经意地走过别人家的门口去聆听、去打听。马维娟整天在为自己还在迟迟不回家而牵肠肚挂,他的大儿子郁京夫在家也一刻也待不住,总是忍不住跑东窜西的走动,那个时候,周长祖因感觉自己在众人面前被郁天亮羞辱了,而在家闷闷不乐,独自生闷气。郁京夫在一旁不停地劝告着,让其凡事往宽处想。 但就在那个时候,郁天亮却在周长祖门前的空地上一个劲的浪哭鬼嚎起来,就像是晚上叫春的猫儿一样不停第折腾,有时候就像是一只发疯得野狼,他胡乱地狂喊着,说着周长祖和土匪周老虎是一个姓,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也说周长祖在过去那些年里干了许多缺德的事儿,近些年还帮忙着外人拐卖妇女、图害乡里相当的——反正就是一个发疯的人的疯言疯语,却又正好被周长祖听在耳朵里,又让周长祖生了一肚子闷气。也就在这个时候,从城里回来的金洋子,被公安机关抓获了。 这个事情发生的很是突然,除过金后山之外,其他人根本不知道金洋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们的注意力完全在郁天亮的身上。派出所的人也是在黑夜来的,是捆绑着金洋子一块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身后又一个人在不断追赶着他们叫嚷着:“不要就这么走了,不要就这么走了……他还没回家呢,让他回个家吧……” 马维娟顺着声音,从四合院字走了出来,他迎着那些人影站直了身板,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人从自己身前走过,她清楚低看到金洋子被无花大绑着,被派出所的人押着顺着门前的小路走下去,看到了金后山从后面跑上来追赶他的弟弟,看到他那副狼狈相在雪地里越来越远。不远处,郁天亮发疯的更加厉害了,他在雪地里滚来滚去,让冰冷的雪片灌进了自己热乎乎的身躯里,这吸引来了更多的人走出了家门,包括还在交谈的郁京夫和周长祖。 关于金洋子被抓的事情很快在十里八村传开了,郁家明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从外面打工返乡,他风尘仆仆地从外回到了家里,僵直着身躯站立在马维娟的身前,半天说不出话来,等他说出话来的时候,眼睛里却已经晗满了泪水。他的母亲在听完他的讲述后,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觉,和自己的儿媳妇王美美抱在一起,在热炕头上哭到了大半夜。等天亮的时候,郁京夫在媳妇的陪同下来给到了母亲马维娟跟前,他们神情都异常的严肃,在谈论着怎么面对一个突入起来的事情——关于郁老六在外安家了的事情。 这个事情在天亮的时候也很快就传开了,我看到金后山拿着斧子,使足了力气劈柴,还不忘恶狠狠地骂郁老六忘恩负义,不顾夫妻之情在外面找其他的女人,也不顾自己的祖宗的颜面成为了别人家的人。我也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走上马维娟的家门口,在絮絮叨叨地向这家人诉说着自己对郁老六的不满,和对整个社会时代变迁的恐慌,以及更多的是对他们未来何去何从的迷茫。 也正是那个时候,我因为郝妮子的再次出现,走上了另外的一条道路。那是一个艰辛而浪漫的求学生涯,是一段肝肠寸断的初恋往事——这些往事都在《肺与腑:致郝妮子的信》里。我仿佛再次看到了我写给了郝妮子的那些信——那是我的血我的rou,是我的所有——我已经看了一遍又一遍,现在还想再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