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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旧事

    萧怿到章德殿时,天已黑了。殿里八盏青铜盘龙灯台上燃着数支粗大的牛油蜡烛,十分光亮。坐在萧翁业身侧的孟锦云见他进来,道声:“怿儿来了。”萧怿如常向父母行了礼。

    萧翁业嘱他坐下,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缓缓道:“刚才发生的事,朕都已经知道了。朕曾想过成全你和她的婚事,但她现在得了重病,注定是不行了。你也别太难过,朕已与你母后商量过,过几日会给你另择太子妃人选。”

    萧怿一股勇气上冲,昂然道:“儿臣非吕姑娘不娶!”

    萧翁业和孟锦云都是一愕。孟锦云正想出言呵斥,萧翁业已怒道:“你怎么执迷不悟呢?她现在已经病成那样子,还能好么?”

    萧怿凄然道:“可是儿臣不能在这个时候弃她不管,要是她的病真治不好,儿臣情愿照顾她一生。”

    孟锦云怨怒交加,大声道:“你怎可说出这种傻话来?你可是太子,哪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几乎在此同时,萧翁业厉声道:“她身边有父母,何需你去照顾?”

    萧怿跪下,眼望父母,声音里带着愧疚和悲伤:“儿臣不孝,但吕姑娘是儿臣最心爱的姑娘,不能不管她,请父皇和母后准允儿臣到大将军府照顾她。”

    萧翁业异常恼怒,指着他喝道:“你若真要如此,走了就别再回来,朕就当从来未有过你这个儿子!”

    孟锦云又怨又气,起身向萧怿道:“怿儿,你快给你父皇道歉。”

    萧翁业轻咳着道:“他爱怎样就怎样吧,朕不需要他道歉。”

    萧怿俯身叩了三个响头:“儿臣多谢父皇成全。”

    孟锦云大急,走上几步叫道:“怿儿,你可不能走呀……”

    萧怿起身,想到自己将要跟父母分别,可能不会再相见,不禁无限凄凉,忍不住落泪:“儿臣心意已决,母后不必再说。请父皇、母后多多珍重,儿臣辞别。”说罢,转身离开。可他走不几步,忽闻身后“哇”的一声,立即回头,却是父皇吐血了,鲜红的血,沾满了他胸前衣襟。萧怿大惊失色,叫道:“父皇,您怎么啦?”上前欲扶住他,萧翁业用力将他一把推开,想要说话,却大咳起来。

    孟锦云替萧翁业抚着心口,悻然道:“你把你父皇气得吐血了,这下你高兴了吧?”

    萧怿手足无措,赶紧叫内侍去传太医。王安则扶起萧翁业,与孟锦云将他搀扶回寝殿休息。萧怿眼见自己把父皇气得吐了血,心中愧疚,在殿里徘徊来去,焦躁不安,很想去看父皇,却怕他见了自己更生气,终于不敢。

    过了一会,孟锦云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来,抬手就给了萧怿两巴掌,骂道:“逆子,你竟然敢说出那么一番令父母伤心的话来,你心里还有没有父皇,有没有母后了?你可以为了吕雯梅那野丫头舍弃太子之位,那你有没有替母后想过?母后冒死把你生下来,又把你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大,母后为了你,真是cao碎了心呀!”她怨恨地指着他,“而你……而你这没良心的,母后白把你养了这么大。你想没想过,你这样做会伤透母后的心?我怎会有你这么一个不孝的儿子!”话未完,已伤心得泪流满面。

    萧怿听了母后这番肺腑之言,又见她哭得伤心无比,内疚、悔恨、悲伤……蓦地涌上心头,大觉对不住父皇和母后,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悔恨地道:“是儿臣错了,母后您骂儿臣、打儿臣吧。”

    孟锦云见他肯认错,方慢慢收住泪,神色略有缓和:“你能明白母后这番苦心就行了。”

    萧怿抱住她的腿,也不禁落泪。

    母子俩相拥啜泣一会,孟锦云扶起萧怿。他关心地问:“母后,父皇病情如何?”

    孟锦云拿手帕拭一拭泪道:“你父皇本就有病在身,适才气急攻心吐了血,已昏迷了。现下太医令正为你父皇瞧病,也不知咋样了。”

    萧怿听着心惊,万分懊悔地道:“都是儿臣不好,如果儿臣不说那番话,父皇就不会吐血昏迷。”

    孟锦云劝道:“事情已经发生,你自责也没用,想你父皇应该不会有事的,等他醒了,你去向他道个歉便是。”

    萧怿道:“母后,儿臣现在想去看看父皇。”

    孟锦云正要说话,一个内侍面有喜色地跑进来禀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皇上醒了。”

    孟锦云喜道:“怿儿,我们过去吧。”

    萧怿也很高兴,忙答应一声,随母后去见父皇。

    临到殿外时,孟锦云怕皇上不想见儿子,轻声道:“你先在这儿等着,母后进去看看。”萧怿明白母后意思,点了点头。孟锦云深吸一口气,走进殿去,看到太医令陆逸夫已收拾好药箱正准备走,忙问:“皇上的病怎样了?”

    陆逸夫欠身道:“皇上现在已无大碍,但病情有所加重。”

    孟锦云急问:“那怎办?”

    陆逸夫微微皱眉:“依现在的情况,皇上必须静养,不能再动气,另外微臣会给皇上开些清肺补肾的药调治调治。”

    孟锦云的声音平缓下来:“那你快去开药吧。”她快步走到榻边,轻唤:“皇上。”

    萧翁业双目半睁,声音低沉沙哑:“朕没事,你不用担心。”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孟锦云见他面色苍白无半点血色,眼神无光,心里有些难过,啜泣道:“皇上病了,臣妾心里也不是味儿。从今起,皇上可要多多保重龙体才是,莫要再为朝政过于辛劳。”

    萧翁业叹道:“可朕是皇上,朕若不处理好政务,谁又为朕分忧呢?”

    孟锦云垂眸一瞬,道:“臣妾刚才已斥责过怿儿了,他已知错,现在殿门外候着,想向皇上认错……”

    她话未完,萧翁业已决然道:“朕不见他!”声音里犹带怨怒之气。

    孟锦云不敢再说,道:“那臣妾出去告他一声。”她神情沮丧地出了殿,道:“你父皇现在不想见你,你先回去,等你父皇消了气再来认错也不迟。”

    萧怿一看母后神色,就知父皇不想见自己,又听母后一说,果是如此,他不想就这样回去,跪下朗声道:“儿臣知道错了,再不惹父皇生气了,求父皇原谅儿臣这次吧。”

    孟锦云感到有些意外,想要扶他起来,但情知若不如此,皇上很可能会不肯原谅他,叹口气急急转身回殿,向萧翁业道:“皇上,怿儿跪在殿外向你认错了,不如就……”

    萧翁业气愤地道:“你叫他回去,朕不需要他跪着向朕认错。”

    “可是皇上……”孟锦云见萧翁业已转首向里,只好出去道:“你先回去吧,你父皇还是不肯见你。”见儿子仍直挺挺地跪着不动,心疼地道:“你父皇已经病倒了,如果你再把自己弄病了,那朝堂上的事由谁来管呢?”

    萧怿想想也是,便起身道:“那儿臣先回去,明日再来向父皇请罪。”

    孟锦云点点头,“嗯”了一声。

    萧怿向父皇的寝殿忧心地望了一眼,转身刚走了几步,孟锦云低声叫道:“怿儿。”萧怿回头,孟锦云向他招了下手,萧怿随她重回章德殿。

    孟锦云吩咐还留在殿里的内侍都出去,把殿门关上后,低低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警醒意味:“你父皇的病已较先前重了,太医说他不能再动气,必须静养,因此你绝不能再惹他生气动怒了,知道了吗?”

    萧怿一听父皇病得如此重,心里更加内疚,郑重应道:“儿臣知道了。”

    孟锦云迟疑片刻,道:“夜已深,母后想你也累了,可有些话,母后还是不得不跟你说。”

    萧怿见母后神色凝重,知她要说重要的事,道:“母后请讲。”

    孟锦云声音和缓而深沉:“母后知道你很喜欢吕雯梅那丫头,可现今你舅舅被罢免,我们的地位已经不稳妥,你总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不能因为一个姑娘,毁了自己的前程,况且你父皇若一怒之下把你废了,改立别人为太子,那母后和你jiejie也会受排挤、遭连累,这孰轻孰重,你可要好好掂量掂量。”

    她见儿子低头沉思,语重心长地道:“遥想当年,胡皇后是任太后的表侄女,她依仗太后之势而跋扈,忌妒所有受你父皇宠幸的嫔妃,其中就有母后。你父皇因很孝顺太后,虽厌胡皇后常口出怨言,但多有忍耐,后来太后崩,胡皇后非但不知收敛,还招巫女作法,企图咒死所有受你父皇恩宠的嫔妃。此事败露后,你父皇终于忍无可忍,将她废了,同时将她儿子萧铭然的太子之位也一并废了。由于皇后之位空缺,你父皇的嫔妃们自然谁也想做皇后,母后也不例外。当时最受你父皇恩宠的女人,除了母后外,还有一个燕姬,可她苦于无子嗣,为了当上皇后,不惜冒险借腹生子,但事后不久被人告发了。因她犯的是欺君之罪,是要满门抄斩的,只是你父皇念着和她数年情份的面上,最终只将她打入了冷宫,将她的亲眷流放到偏远之地。而她被囚禁冷宫不多久就疯掉了,不足半月即自缢而亡。”

    她凝视着萧怿,声音略高:“这后宫里激烈而险恶的争斗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母子得以有今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虽已是陈年旧事,但你是母后唯一的儿子,寄托着母后对你的期望,千万不可舍弃太子之位,否则不光令母后伤心失望,我们还将失去全部。包括地位、荣耀,都将一去不复返。”孟锦云的声音变得有些凄厉:“怿儿,你给母后记牢了,万不可忘记母后今晚对你说的这番话!”

    萧怿幼时亲眼目睹过后宫嫔妃们暗地里的勾心斗角,也曾听母后讲过这段往事,小小的心灵早已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就是想抹都抹不掉,而今日母后旧事重提,直如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不得不谨慎小心,事事提防,否则很可能一不留神,就会掉进被有心人精心谋划的陷阱,再也爬不出来。虽然皇宫里的斗争不像男人上战场杀敌那样刀光剑影,拼死拼活,却暗波涌动,常常掀起血雨腥风,其中的阴险凶残绝不亚于男人打仗。萧怿深有感触地道:“儿臣会谨记于心。”

    孟锦云见自己这番话总算没白讲,缓缓舒了口气,让他回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