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第四卷:第四章
姜曼云还要说什么,被南宫月凌冽的眼神制止了。她生气地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苏默颜不停地眨巴着双眼,努力想把所有的伤心都掩藏起来:“妈,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因为我没办法像你要求的那样完美。让你失望我很抱歉!但就算如此,你可不可以稍微公平一点?哥哥是你的孩子,我也是。可从来,你的眼里只有哥哥而没有我!咱们之间的话题,除了哥哥,再无其它。你永远都是在说哥哥如何如何,哥哥怎么样怎么样……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很嫉妒哥哥?就算你们总是在吵架,我也嫉妒!因为,我连跟你吵架的资格都没有!可是妈,我已经非常非常努力了……你可以对我的努力视而不见,但请你别糟践它,行吗?” “你的努力?你的努力就是成天摆弄那些花花草草?” “以我这样的身体,还能做什么呢?难不成,你还期望我像你一样,驰骋商场,杀伐决断?不,那不是我能做的事。那些事需要旺盛的精力,也是个熬人的脑力活,我这样半死不活的人,是没资格的。”苏默颜眼里的悲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讥诮的寒光,“我能做的事,也只能是和那些花花草草相伴,因为我们彼此需要。还是那句话,你可以对我的努力视而不见,但请你别糟践它。” “你真是可笑!自己不长进也就罢了,却还要求别人高看你。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是没有这样的道理。”苏默颜嘴角露出一丝刻薄而心酸的笑,“就像这世上不应该有看不起自己的孩子的母亲一样。” 姜曼云水润的脸上瞬间结了冰:“你这是在责怪我?” 苏默颜睫毛轻颤:“不敢。我不过是如实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而已。”她站起身微微弯腰:“我想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慢着!”姜曼云厉声说道:“你说话越来越没规矩,越来越放肆了!” “或许我是没规没矩还很放肆,可那也是因为你从来就没教过我规矩,所以我也只学会了放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落在了苏默颜的脸上。“那我今天就教教你规矩!”姜曼云说完,回手又是一记耳光。 “住手!”方蔚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那两个耳光,犹如打在他自己脸上那么难受。他恨自己来迟一步,两三步冲进房间,伸手把苏默颜护到自己身后,眼里的愤怒如燃烧的火携裹着狂风扑向了姜曼云:“默颜做错了什么,你要打她?” 苏默颜歪着头,好半天没动,只用明澈安静的眼神盯着眼前这个被她唤做母亲的女人。她眼里无泪,只有一些闪亮的光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她看着方蔚然气得变形的脸和攥得快要起火的拳头,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走吧,回家了。” 方蔚然站着没动,依旧狠狠地瞪着姜曼云:“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以后你再对默颜动手,休怪我不客气!” 姜曼云呵呵一阵冷笑:“不客气?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不客气?我管教自己的女儿,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插嘴。” 方蔚然张嘴就要反驳,苏默颜又拽了拽他的袖子,眼里多了一份乞求:“走了!”他看了苏默颜一眼,心疼得越发厉害了。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被打的地方,眼里似有泪光闪动:“你这傻瓜,不知道躲吗?” 苏默颜抓住他的手,无所谓的摇摇头。她伸手拔掉头上的发簪,让头发自由自在的散落在身后;又随手取下耳环扔在茶几上,抽出纸巾擦去嘴上的口红,然后脱下大衣和高跟鞋,扔在垃圾桶旁,释然地舒了口气。 南宫月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 “你这是干什么?”姜曼云厉声问道。 苏默颜没有说话,落在别处的目光如霜雪般冷冽。 方蔚然温柔地替她理顺一丝散乱的头发,大步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苏默颜停下脚步,长长叹了口气说:“妈,人这一辈子,总有这样那样的意难平。你有你的不称心,我有我的难如意,所以,我们谁也不用看不起谁,谁也不用羡慕谁。这些年来,夹在你和哥哥中间,我拼尽全力想要修复你们之间的关系,可最后只是徒劳无功。我受够了,也累了。从今天起,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和我再无半点关系。当然,你也不必cao心我,大家各安天命,自求多福吧!”她的声音缓慢而平和,听不出丝毫的不满和难过。也恰恰因为这份平和,南宫月察觉到了那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心灰意冷和绝望。也许,姜曼云这次犯下的错,将会带给她一生的悔恨和遗憾。他还没来得及想出补救的对策,门已咔哒一声关上了。 姜曼云跺着脚恨恨地说:“真是白养了这个女儿!” 南宫月狠狠地瞪着她:“你还说?你知不知道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这事要是让凌枫知道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他了!” 姜曼云十分不甘心:“我就恨他这一点。默颜说的话就是圣旨,可我呢?我说什么他都不放在心上。”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反思,他为什么不把你的话放在心上?” 姜曼云语结。 南宫月继续说道:“还有,默颜这个孩子心地善良,从来不跟人争长短,对长辈更是有礼有节。可你看看今天,她是怎么对你的?她会这么跟你说话,说明你已经寒透了她的心,她已经把你从心里剔除了。” “我不在乎她怎么想,也不在乎她怎么看我。” “你不在乎?你不在乎可凌枫在乎!你明知道默颜是凌枫的命,你还这么对她,你这不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吗?” “那又怎样?我就是不喜欢她,看见她我就来气。” “既然你看见她就来气,那你干嘛还非得要她过来?凌枫的事她已经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了。你知不知道为了来见你,她有多纠结有多为难?凌枫不喜欢她见你,而你又逼着她来见你。结果,见了面你不但没一句好话,还出手打她。方蔚然说得没错,她做错了什么,你要打她?” “别跟我提方蔚然,一提我就更来气。你看看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方蔚然虽然不是你眼中的青年才俊,可他的头脑和性情,绝对是这世上很多男子都比不上的。他在默颜心里的地位,是仅次于凌枫的亲人。若你以后还有机会见到他,最好对他客客气气的。默颜的脾气你我都很清楚,她可能不会在乎你怎么对她,可一旦你对她在乎的人不好了,那你就等着看她对你露出森森獠牙吧。” “怎么,难不成她跟方蔚然还有什么特殊关系?” “别瞎想了!他们的关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南宫月无奈地叹了口气,“曼云,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也算是至交了。有句话我说了你别不高兴。这些年,你亏欠默颜实在太多了!别的不说,就只说她的身体,那可都是你的错!凌枫为什么不肯原谅你?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尽我所能去爱默颜,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她。” “我没想过要伤害她。”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可你终究是做了。”南宫月走到窗前,眼睁睁看着方蔚然追着苏默颜奔跑的背景消失在会所的大门外。 门外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野草地,一棵棵参天的白桦树矗立其中,银白色的树皮在微醺的阳光下闪着鱼鳞般的光泽。 苏默颜笔直向前,一直跑到树林深处才停下脚。她无力地靠着一棵树慢慢蹲下身,刚把自己蜷缩起来,身体便解了禁似的筛糠一样的抖了起来。她紧紧抱住双臂,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终于,她的眼里浮上一层蒙蒙泪光,紧接着,那泪就像盛夏时分的雨,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砸在褐色枯败的落叶上,发出微微的声响。凌乱的长发如一张黑色的大网,将她整个人覆盖起来,如浓黑的夜色般叫人绝望。那双和姜曼云的手一般白皙纤美的脚被硬物划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痕,正渗出细细的血丝。 方蔚然心疼得险些没了头绪,只赶紧脱下外套紧紧地将她包裹起来。他闭上眼定了定神,然后在她面前蹲下来,开始清理她脚上沾染的秽物。至始至终,他不发一言,只安静地、轻柔地、细心地处理着那些嵌入她皮肤的尖锐之物。 几步开外,一畦两米多高的野荆棘依旧枝繁叶茂地开着浅白的小花,衬着摇弋生姿的美女樱,让这个衰败而萧索的初冬看起来不那么落魄。一些低矮的灌木和茂密的杂草纠缠在一起,生长出一种密不透风的厚实。堆积成塚的树叶三五成群的散落在这片偌大的林子里,日落时分被倏忽来去的风高高卷起,如离断的招魂幡飘荡在高空,生出些许冷气森森的诡异。不远处,不知道是谁曾经遗失的羽衣甘蓝的种子,在这个时节开出了美丽却寂寞的花朵。 泪依旧从苏默颜的身体里向外涌着,无声无息。 方蔚然害怕极了。他不是没见过女人流泪,但这样没有声息,安静得仿佛一切都静止了的哭泣,是苏默颜独有的方式。这静默与克制里是无法言说的撕心裂肺!他宁愿她嚎啕大哭一场,也不要这样压抑自己。可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他必须打消自己想要安慰她的想法,因为没有任何语言能安慰她;他也必须忍住自己想要拥抱她的欲望,因为任何拥抱在此刻都是伤害。他只能安静地陪着她,等待她自己再一次坚强。 一只落单的鸟在树林里低回盘旋,寻寻觅觅,可终究是无所得,只好一路鸣叫着飞向了远方。苏默颜就在这鸟叫声中抬头望向天空。她的眼明澈如水,没沉淀下任何悲伤的痕迹,只微微有些发红。她抻了抻酸麻的双腿,轻轻拍了拍发红的双颊,露出一丝浅笑,吐气如兰:“走吧!陪我去‘蒲公英之家’。” 方蔚然伸手拦住了她:“我扶你。车里给你备下了衣服和鞋子。” 苏默颜看到他眼睛深处,稍作沉默,点头。 有风起,树林在他们身后簌簌作响,像是一曲送别的歌。 待他们走远,从野荆棘后一前一后转出两个人来,赫然是叶寒川和莫晓北。两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不远处那座背靠青山,绿树环绕的会所,似乎有所思量。 莫晓北有些担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暮雪小姐如此难过。” 叶寒川冷哼一声:“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可饶恕!” “还好这是我们自己的地方,很快就可以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安排几个信得过又机灵的兄弟暗中保护暮雪。绝不允许有类似的事再次发生!”叶寒川面如冷山:“谁敢动她,我要谁死。”他的语气十分平静,表情亦非常淡然,但莫晓北分明闻到了生命涌动的气息,忍不住心头热血翻滚。多少年了?有多少年了?自己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叶寒川了?因为萧暮雪,叶寒川将自己葬进了暗无天日的黑暗,想要救赎却得不到救赎,只能日日夜夜在思念与悔恨中挣扎沉浮,任凭岁月和世事一点一点慢慢蚕食着自己的生命,听之任之,如同行尸走rou;又因为萧暮雪,他重新活了过来:在看到DNA检测结果时,他哭了笑,笑了哭,一遍一遍亲吻着报告,一遍一遍呼唤着萧暮雪的名字,像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那个‘蒲公英之家’的资料,我会一起准备好了给你。” 叶寒川没有答话,心思还在苏默颜的身上没有收回来。 白桦树上最后一片叶子被风吹了下来,宣告这个冬天——正式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