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第四卷:第一章
秋意更浓。晚晴的天空下,几只长命的秋蝉赶着生命的节点,肆意地聒噪。风从看不见的地方吹过来,又在看不见的地方消失,来来去去,起起落落,半点不由你愿不愿意。它只带来秋和冬即将交替的信息,丝毫不在意恋秋悲秋人的满腔心思。几盆新培的花苗,娇怯怯地露出半个头,张望着外面的陌生世界,稍有风吹草动,就急迫地低了头,紧贴着土壤,想要寻求安慰和拥抱。 苏默颜闭着眼,半躺在一把年代久远却完好如初的摇椅上,就着金黄色的阳光,晾晒自己新洗的发。她的脸是一只初熟的苹果,隐隐绰绰透着一点红;双唇粉嫩,像雨后阳光下的新荷,有一种神清气爽的娇美;长长的发丝,随着她摇动的节奏轻轻晃动,如海洋深处缓缓漂荡的水藻,闪动着幽暗的神秘的光。 一只鸟从庭前飞过,嘀啾的声音清脆悦耳。 苏默颜慢慢掀开眼帘,寒星似的眼里盛满了温柔。仿佛是因为她醒来,那鸟叫得越发欢愉了。笑容难以抑制地自嘴角飞上了苏默颜的眉梢,她的人因为这笑容变得生动起来,霎时充满了尘世烟火的活泼。 鸟鸣声声,声声清脆悦耳。 苏默颜随手扔了几粒花籽到地上,那是对它辛苦歌唱的答谢。 丁浩楠远远地站在一棵栀子花树下,看一人一鸟欢乐地玩耍。 苏默颜又闭上眼听了一阵鸟叫,觉得胸口越来越烦闷,便侧转身子,想换个稍微舒服的姿势,却看见有个人站在树影里,不声不响地望向自己的方向。她眯了眼辨认,见是丁浩楠,便说:“你鬼一样地杵在那里,也不怕把别人吓坏了。” “我倒是不介意看你花容失色的样子,可惜你不给机会。” 苏默颜嘴角动了动,慢慢闭了眼,并不答话。她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还为着自己拒绝了他的表白,心有怨气呢。 丁浩楠走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抚摸那张假寐的脸。 苏默颜适时睁开了眼:“有事?” 丁浩楠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自然地落在了旁边一株盛开的绿菊上:“刚和别人谈完生意,路过这里,进来讨杯茶喝,顺便介绍一单好生意给你。” 苏默颜点点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茶壶:“你鼻子倒灵。这可是刚沏上的。” 丁浩楠拿起那把古色古香的茶壶看了又看:“这把壶不是上次那把。你又在哪里淘的?好精致!” “你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欣赏我的茶壶……”苏默颜站起身,弯腰端起地上新种的花秧朝温室走去,“不如多想想你和叶寒川的生意吧,我大概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丁浩楠笑道:“一直忘了告诉你,我跟叶寒川已经谈好了。你再也不用担心我打那盆花的主意了。” 苏默颜停下脚步,眼里无惊无喜:“祝你心愿达成。”顿了顿,又说:“据说叶寒川这个人城府极深,你当心。”她语气平淡,却难掩关怀之情。 丁浩楠的眼里满是欢喜。这样的关心,就算是平淡的,也是难得的。他伸手拿过那盆花秧,径直朝温室走去:“他生意做那么大,若没有几分城府,该会被多少人算计?你放心,我会当心的。” 苏默颜蹲下身细心地除去花圃里几株新生的野草,又扶正被风吹得有些歪斜的花枝,随口说:“昨天米拉来找我,说想扩大门面。有时间的话,你跟她聊聊。” “她怎么不直接找我,倒找上你了?”丁浩楠颇为不悦,“你一向讨厌生意上的事,就不要管了,我会找时间跟她聊的。” “她信任我,才会跟我讲。你别怪她。” “倒不是怪她,只是觉得她不体谅你。” “她和我相交多年,自然随意些。”眩晕与恶心的感觉一阵接一阵持续着涌了上来,苏默颜缓慢而小心地直起腰,目光涣散地看了看院门口,那里除了依旧葱郁的花与树,只有苍黄的斜阳挤过密匝的树叶,亲吻着日渐变凉的土地。 丁浩楠从温室走了出来,举着一双满是泥的手,浑身上下隐隐带着些许淡淡的水气。他在浇花的水龙头下洗了手,随意掸了掸裤腿上的土:“我帮你把新种的花都挪在一起了,省得你浇水还得跑来跑去的。” 苏默颜看了一眼他弄得很脏的西服,在一棵树上靠定,幽幽地说:“谢谢你常来看我。” 只这一句话,丁浩楠的心就碎成了一地凌乱的光点,除了苏默颜的温柔,任谁也无法复原无法安抚。他走到苏默颜面前,看着那双带笑的眼,心不听使唤地抽搐起来。这个人,这双眼,怎么可以如此深掩悲伤,又自甘寂寞?他低了眉闭了眼,不去理会她眼里的歉意:“为什么要拒绝我?是我不够好,还是你的心已有所属?” 泪水涌进苏默颜黯然的眼,又在顷刻之间退去,来去之间,只那么一眨眼的时间。“浩楠,我不是那个能让你幸福的女人,所以,请把对我的这份心情埋葬了吧!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 “我拒绝!”丁浩楠抬起头,脸上浮出一丝古怪的笑,“若你安心,我便是路人。我不要这样的结果。只有你觉得欠我,我才会有机会。” 苏默颜苦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见方蔚然陪着一名男子走了进来。她眯了眼细看,见是一个身型挺拔的男人。远远看去,竟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这感觉让她暗自吃惊,不觉失神,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男人,看着他慢慢走到自己面前,含着笑对自己伸出手,用温和的嗓音说:“初次见面,苏小姐您好!我是叶寒川。” 方蔚然颇有深意地看了苏默颜一眼,转身离去。 苏默颜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及时握住了叶寒川伸过来的手:“您好。”记忆里沉睡的片段慢慢上浮,拼凑出一副完整的画面:那个花香随行的雨天,那只灵性可爱的棉花糖,那杯芬芳蒸腾的热茶,那份不曾忘却的约定和那个早已忘记的男人……从来就不曾想过,还会再见。更让人始料不及的是,他在这个黄昏的下午不约而至,带着让人迷醉的笑容,说着初次见面的寒暄,守护着那份约定。而他手掌的温暖,让她有一刹那的恍惚,竟以为这只手的主人是那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人。回过神来,她像被烙铁烙了一样,迅速松开手,指了指桌上的茶:“难不成,您也是来讨茶喝的?” 尽管已熟悉了她在朋友面前率直的性格,丁浩楠还是吓了一跳。他刚想插嘴,叶寒川已接口道:“可不就是闻到茶香才进来的。”他瞟一眼被握过的手,小心地把它放到背后,心思还在那只冰凉的手上。 苏默颜笑了,指了指那壶茶:“您请自便。”说完,就自顾自地继续整理花圃里的花花草草。 两个男人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也不多说什么,走到那张老树根做成的茶海旁坐下,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欣赏满园秋色。 丁浩楠发现叶寒川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苏默颜窈窕的背影,低头吹了吹新续的茶,漫不经心地说:“默颜生性淡泊,不喜欢热闹,随心随性却又不失真性情。这样的世道还有这样的人,很难得是不是?” 叶寒川明白他话里的深意,是怕自己责怪苏默颜的不上心,便说:“谁说不是呢?苏小姐这样的性格,倒是很投我的脾气。” 丁浩楠随即释怀。 一阵尖锐的刺痛蛇一般从脚底窜至心脏,如一把重锤,在心脏的某个部位砸出了一个生产疼痛的洞来。苏默颜死死按住胸口,试图不让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楚击垮。她倚身在近旁的银杏树上,努力保持呼吸的平稳与顺畅。但痛苦并没因为她的顽强而放弃,照旧一次又一次猛烈地攻击着心脏。冷汗很快布满了额头,密密麻麻如秋夜星空的点点繁星。她闭上眼,想要叫丁浩楠,却发现自己张得开嘴却发不出声,喉咙里像塞了一大团棉花,堵得只想作呕。她挣扎着转身,踉踉跄跄地向卧室迈步。 正悠闲喝茶的两个男人被她的样子惊得几乎同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只那么一愣神的功夫,叶寒川的人就已经到了苏默颜面前。对着她死尸般苍白的脸和汗水涔涔的额头,他顿时慌了手脚:“你……你这是怎么了?” 苏默颜艰难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拼命想要保持微笑,可惜那笑容最后却变成了一抹痛苦,死乞白赖地挂在她的嘴角,始终不肯离去。她对他摇了摇头,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扶着旁边的树,慢慢移动就要失去知觉的双腿。 丁浩楠也是第一次见苏默颜这样。他的大脑在空白了十几秒后才开始重新有了思考的能力:“你看好她,我去找人。”话音未落,他的人就子弹一样地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