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第二卷:第三章
一杯香气四溢,色彩漂亮的拉花咖啡终于完成了。方蔚然左右端详着那朵栩栩如生的菊花,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放下手里的工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眼看看外面的天,发现就在自己沉醉于咖啡拉花的神奇世界时,外面的世界已由明转暗,白天和黑夜又开始了生生不息的回环。 书吧里还有一些客人尚未离去,插花室也依旧灯火明亮。苏默颜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枝梅花,正在思考该从哪个角度插下去,才会有一幅完美的图画。她的思想有些不集中。自从上次和苏凌枫吵架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他了。她看着手里的梅花,心里满是牵挂。 方蔚然看着她的侧影,心里是满满的欢喜。他喜欢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珍藏的绝版的画;他喜欢看她月牙似的嘴角慢慢上扬,然后露出一丝浅浅的笑;他喜欢看她露出俏皮的颜容,像个做了坏事的小孩,远远地跑开;他喜欢听她用轻柔的声音跟他说话,哪怕只是一句早安;他喜欢看她专注地研究着手里的花草,偶尔皱了眉,轻声长叹。他喜欢……他喜欢……他太喜欢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了。这园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喜欢她,但也都清楚,他对她的喜欢,早已超越了男女之情,甚至是生死。 他对苏凌枫说:我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如果没有你的资助,我可能会餐风露宿,浪迹街头。我感激你让我读书求学,给我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这一生,无论我身在何处,你在我心里,如兄亦如父。至于默颜,她是我的神,是我的魂之所依。她几次三番把我从死亡的边缘线上生生拽回来,次次都以命相博,这样的恩情,我也只有用生命回报,方才能安心。对于你,我可以给你我的所有,除了我的命;对于默颜,我的命,一直在她手里。只要她需要,我随时愿意给。 苏默颜听到这番话后并不开心,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救你,并不是想要你的感激,只是因为我曾发誓要竭尽所能去挽救每一条生命。你的命,一直都是你自己的。如果你真的看重我,那么,请善待自己!如若不然,我心难安。 方蔚然说,我会善待自己,因为,我要留着这条命,看你幸福,陪你到老。 他说到做到。这些年来,始终陪在苏默颜的左右,不离不弃。二十二岁那年,他以非常优秀的成绩从大学毕业。当时,苏默颜刚接手息园,正在找人装修。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所有待遇优渥的邀请,来到她身边,陪着她一起没日没夜的忙碌。苏默颜要他另觅去处,因为当时的息园前途未卜,她不希望他的锦绣年华和大好前景都浪费在这里。他拒绝。他说,迟早,我会为他人夫,而你,终将不是我的妻。我只想趁还来得及,在这段你我都是空白的时光里,跟你一起同尝甘苦,简单生活。如此而已。 沈安馨叹道,蔚然对你的执念,常常叫我嫉妒,那是一个凡人面对自己的神灵才有的虔诚和纯粹。这一生,你有他守护就足够,我显得多余了。 苏默颜也是满心感激。如果没有方蔚然,息园就不会是今天的息园。她感激他所付出的一切,亦欢天喜地护着他们之间那份纯真的美好。她常说,在这个世上,我有哥哥,有蔚然,有安馨,有很多对我好的朋友。他们都是我的至爱亲人。 而方蔚然却说,这一生,我只有你这样一个至爱至亲的女人。 窗前铃声叮当,方蔚然直起弯得酸疼的腰,从一旁的吧台上拿起一个托盘,将新调制的咖啡小心地放了进去,端起来朝插花室走去。 刚到门口,一个身穿蓝色套装,神情倨傲的女子叫住了他:“喂,你们的老板在不在?” 方蔚然看着她,露出热情的笑容:“小姐是来学插花的么?” “不。我找你们老板谈点事。”女子的言辞中流露出不耐烦。她左右打量着这座绿树蔽日,花草遍地的园子,嘴角露出一丝不屑。 “请问是什么事?如果是业务上的事,您跟我说就行。生意上的往来一向是我负责,我们老板不过问这些。” “你?”女子上上下下扫视了方蔚然一遍,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他沾了面粉的工作服上,露出一脸毫不掩饰的轻蔑:“就你一跑腿的,我跟你说得着嘛?快点叫你们老板出来,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跟你废话。” 对着那张目中无人的脸,方蔚然在心里一顿嘲笑:如果你跟我都说不着,那就更别说默颜了。他忍住了心里的不满,依旧满脸笑容:“我说得很清楚了,如果是生意上的事,您还就真得跟我说。我们老板只管教人插花,生意上的事,她一概不闻不问。还请您理解。” “废话真多!这可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苏默颜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我不是阎王,他也不是小鬼,他是我的店长。”方蔚然回头,看见她手里握着刚才的那支梅花,似笑非笑地看着蓝衣女子。 “你是谁?” “苏默颜。怎么称呼您?” “顾雨菲。” “顾雨菲?”苏默颜似乎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真是不好意思,我不记得自己跟您有生意上的往来,也不记得您是我这里的客人。顾小姐贵步临贱地,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我听说你们这里的插花都是出自你的手?” 苏默颜点点头,依旧带着那抹似笑非笑的笑容,静静地站着。 “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顾雨菲拿出一张纸,递到她面前:“能不能照着这幅画插一束一模一样的花给我?” 一旁的方蔚然瞟了一眼那张纸,用手试了试杯子的温度,样子有点遗憾。 苏默颜接过图纸认真地看了一阵子,清凌凌的眸子起了变化:“可以。不过您得等一段时间。大概一个月后您来取吧,到时候会有人联系您。 “一个月以后?我可等不了那么久。三天后我就要。” “顾小姐,您当这插花是去菜市场买菜呢,想买就有。先不说别的,您这画里有一种花是市面上极少有的,找不找得到,还是两说。还有,先来后到的规矩您肯定比我懂,我不可能把比您先到的客人晾到一边去。再说了,就冲您对我店长这态度,他还不一定愿意接您这单子。他不接的单子,我一律不伺候。不好意思了,您先和他谈吧。” “我给你双倍价钱。或者,你开个价。只要你在三天之内把这东西给我做出来,钱不是问题。” 苏默颜似乎没听见旁边有人在跟自己说话。她对方蔚然笑了笑,伸手拿起那杯咖啡,认真地研究了一会,满脸的崇拜:“这是给我的?太漂亮了!你的技术快入化境了!以后我的钱包就靠你了。” 方蔚然笑了,心里涌起无数幸福的泡泡,而每一个泡泡上,都有苏默颜那张盼顾生辉的脸。 “喂,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在跟你说话呢!有你这样对待客人的吗?”顾雨菲生气的叫了起来。 苏默颜冲她微微一笑,举了举手上的杯子,神态悠然地朝插花室走去。走过一株栀子树旁时,顺手除去了一片枯死的叶。 凭直觉,方蔚然知道顾雨菲的这单生意是做不成了。在苏默颜的心里,众生平等,没有谁比谁更高贵,没有谁比谁更卑微。哪怕是一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乞丐,只要内心是干净的,为人是善良的,在她心里和平常人就没什么两样,她给予他们一般无二的尊重。像顾雨菲这种自视甚高,高高在上的人,她从来就不放在眼里。就算在息园刚开张,生意最惨淡的时候,她也概不伺候。她说,人活着,不能只为了钱,总还得为点别的,比如尊严,比如志趣,比如心安。 “你不接我这单生意,就不怕我一生气去找沈安馨的麻烦?” 苏默颜停住脚步,慢慢转身。她依旧笑着,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有方蔚然才看得出来,她生气了。“顾雨菲,顾经理,还真是您……我一直以为您很聪明,原来却这么蠢。本来只要您给我店长道个歉,刚才的事就过去了,可您偏偏要把它弄得这么复杂。您和安馨之间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谁对谁错,我不想过问。不过就今儿这事来看,您还真是难以相处。想想我家安馨每天都要面对您这样的人,也真够她受的。用她来威胁我,算您聪明。不过,您的聪明也就只限于此了。您也不想想,既然我会为安馨向您妥协,那她又会不会因为我而向您发难?以您对我们之间关系的了解,应该不难得出结论。顾小姐,与其在这里找我麻烦,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和安馨和平相处吧。” “沈安馨在我眼里,根本就不是个事。还是我那句话,如果你想沈安馨的工作顺利,就最好把这件事办妥了。不然,她会有很多麻烦的。” 苏默颜抬了抬眉毛,噗嗤一声笑了:“世界大了,什么奇葩都有。听您这吓死人的口气,应该非常有钱,而且还有可以通神的人脉,那您何不另请高明?至于我,自知才疏学浅,决计不敢揽这样的重担。如果没有别的事,您请回吧。息园,不欢迎您!”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我说的话。我告诉你,这花可是送给……” 苏默颜冷冷地打断了顾雨菲的话:“就算你这花是送给天王老子的,跟我都没半毛钱的关系。如果你一定要坚持让我来,行,让你们老板来跟我谈。” “要我们老板来?不可能!就算不做这单生意,也不可能!” “那就一切免谈。蔚然,送客。” 说话间,从书吧出来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他冲方蔚然点点头,径直朝苏默颜走去。他在她身边站定,用非常轻柔的声音问:“有我能效劳的地方么?” 苏默颜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脸上的笑变得温暖起来:“谢谢您,我自己可以解决。”她转身走进插花室,捧了一束花出来:“这是您给夫人定制的。看看满不满意?如果不满意,我再调整。” 男子接过花欣赏了一阵,开怀大笑:“您从来就没让我失望过。”他张开胳膊礼貌地抱了抱苏默颜,“我夫人要我代她问候您,希望您健康!”他轻轻拍了拍苏默颜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瞟了顾雨菲一眼,眼神深沉而冷厉。 顾雨菲的目光和他对视一秒后,转向了别处。 男子转身离去,方蔚然赶紧跟了过去,和他说着话走出了园子。 顾雨菲的手机响了,是丁浩楠。“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问话的方式和他的性格一样直接。 “不是很顺利。我正在努力协调。” “是他们做不了,还是有别的问题?” 顾雨菲看着一旁若无其事把玩梅花的苏默颜,眼里满是咬牙切齿的恨意。而后者根本没打算跟她纠缠,已施施然走到桂花树下的秋千架上,仪态万方地坐了下来,晃晃悠悠地在那里荡着秋千,嘴里不时还哼一句两句不知名的小调。 方蔚然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单子。他看了一眼对峙中的两个女人,重新回到了他的工作室。今天,他再一次被苏默颜折服。在息园还没开张的时候,她就说:这座园子,耗尽了咱俩所有的心血,我希望它是一个可以让心灵释放,让梦栖息的地方。来这里的人,可以是贩夫走卒,可以是潦倒书生,可以是耄耋老者,可以是垂髫小童,当然也可以是职场精英,达官显贵。只要他们喜欢书,喜欢艺术,喜欢安静平和,有教养,与人为善,我就欢迎他们。因为她的这种初衷,长年光顾息园的客人,都与她相处甚欢。他们的关系不像顾客和老板,倒像是多年的朋友。所以,就算偶尔有不识相的上门找茬,也总会有人站出来,站在他们一边。 顾雨菲又看了一眼秋千架上的人,不知道该怎么跟电话那头的人解释发生的一切。也许是察觉到她长时间的沉默里蔓延的不安,丁浩楠又追问了一句:“有需要我帮忙的么?” “是的。”顾雨菲在权衡利弊后,决定实话实说——当然,那些实话已尽可能地模糊了自己的倨傲和不恭,强调了时间的仓促和材料的稀缺,顺带有意无意地说了说苏默颜这个年轻老板的冷与傲。只是,她做梦也想不到,苏默颜这三个字对她的老板来说意味着什么。只听丁浩楠说了一句:“你在那里等我”,电话就被挂断了。 顾雨菲心里开始不停的打鼓。她想跟苏默颜说点什么,心高气傲的性格让她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不甘和不忿,最后都化作沉默。她就一直挣扎在这种情绪里,直到丁浩楠出现在大门口。 方蔚然见有客人上门,赶紧起身迎接,不料来人已快速走到了苏默颜身边。 苏默颜哼着小调,只抬头看了眼前的人一眼,便再无别的表示。 “我是丁浩楠。我……”丁浩楠本来想说“我们之前见过”的,却忽然想起了当日的情景和沈安馨焦躁的眼,及时改了口:“我是顾雨菲的老板。听说您要和我亲自谈?现在我来了,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 苏默颜看了看表情纠结的顾雨菲,若有所思地说:“顾小姐跟我说这花三天后就要,是这样吗?如果是,对不起,我做不到。除非,您能帮我找到画上所有的原材料。那么,我可以累一点,尽量挤时间给您做。不过,这样的话,价格就会高出原来很多。” “材料我们会尽量去找,需要哪些您告诉顾小姐就行。至于价格方面,您也不用担心,一切都随您。” “果然财大气粗。这束花是送给谁的?您别多心,我无意打探您的私事。只是这画里有一种花非寻常之物,我很好奇您是怎么认识的?” “是什么花?” “此花名叫雁凌草,一般人并不知道它的存在。” “雁凌草?确实没听过。这花是送给我生意上的财东的。之前沈经理在您这里订购的花,也是送给他的,听说他非常喜欢。所以这一次,我们还是希望由您来做。” 顾雨菲暗自惊讶:丁浩楠尽然把生意上的事悉数告诉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这太不可思议了!她的目光停留在苏默颜的脸上,心里列举了无数的可能。最终,她失望了。因为说话的两人一板一眼,公事公办的态度,纯粹就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苏默颜问:“冒昧地问一句,您口中的沈经理,是否叫做沈安馨?” 丁浩楠迟疑了片刻才问:“你们认识?” 苏默颜笑着从秋千架上站了起来:“她是我的好朋友。请您以后多关照,尽量减少别人带给她的麻烦。” “理当如此。”丁浩楠饶有兴趣地看着灯光下那张光彩动人的脸,差一点没忍住心里想说的话。他环顾四周,重新在心里做出了判断:没想到自己办公室的插花原来出自她之手。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头脑比她的外表强大了不知多少倍。早就听说在这座城市里有这样一个不染俗世的去处,但一直没机会得见真面目,今日一见,果然不落窠臼:那些葱郁的树木,不管是在哪一个月份,总有一棵会开出美丽的花朵。所以在这里,春天永远不打烊。木质的秋千架,原木做就的长椅,石头打磨的桌凳,还有竹制的吊椅……每一件都安放在适合他们的地方,绝不突兀,更不喧宾夺主。青石板的小径两旁,种满了各色野花野草。现在是开花的季节,整条路就像一整匹在夜晚铺开的云彩,点缀其中的花朵如星星般耀眼。左右厢房现在依旧灯火通明,偶尔能看见有人走动的身影,但却听不见任何声音。走廊上挂着造型别致古色古香的灯笼,洒下一片柔和的光……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和谐那么美好,空气在这里变得温柔起来,就连放肆的风也都被同化了,轻轻的来又轻轻的去,如一个多情的郎君,怕吵醒了熟睡的新妇。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随风而至,他又想起了她身上那股让人沉醉的气息。他看了一眼走过来站在一边的方蔚然,好似漫不经心地问:“苏小姐,恕我冒昧,以前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觉得您看起来好眼熟。” “那一定是您记错了。我不记得自己见过您。” “一定见过,一定见过……真的是好眼熟。” 苏默颜皱了皱眉,眼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焦躁。忙着判断两人关系的顾雨菲并没捕捉到这个信息,而丁浩楠却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了。他看着方蔚然,发现他的脸上有着和沈安馨当日如出一辙的不安。他明白过来:自己的试探起作用了——在苏默颜健忘的背后,一定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她本人并不知道。那些和她相亲相爱的人们,都拼命想隐瞒这个秘密。他很想知道在这个秘密里,她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但是,他不能说,也不能问。因为,他非常清楚,每一个秘密被揭开时,都伴随着鲜血淋漓的真相。他不希望她受伤,他想要守护她,连同她的秘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