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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第十五卷:第八章

    大雨过后,空气异常清新,温度也随之升高了不少。

    萧暮雪从睡梦中醒来,静静地躺着不愿动弹。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伸过来,在她的手上蹭了蹭。她侧脸一看,是棉花糖。棉花糖静静地望着她,圆圆的眼里竟然有泪光。它嗅了嗅她胳膊上的伤口,又抬头看着她,似乎是在问她是怎么受伤的。

    “我没事。”萧暮雪觉得口很渴,慢慢起身扶着墙出了卧室。棉花糖紧跟在她身后,生怕她摔了。

    楼上楼下都空无一人,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棉花糖的呼声。

    窗外阳光正盛,花坛里的桔梗开得正浓,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萧暮雪慢慢坐在地板上,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她靠着柱子休息片刻,又扶着柱子站起身朝卧室走去,完全没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

    推开卧室的门,一阵好闻的清香迎面而来。萧暮雪没有多想,径直朝里面走去,走着走着,才觉得不对劲。她停下脚步,看着屋里的家具和摆设发愣:这是谁的房间?她低头看着棉花糖,棉花糖望着她,一人一猫对望着,完全懵掉了。

    墙上挂着的水彩画格外引人注目:灿烂的星空下,静寂的村庄里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并排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看萤火虫来往于花间,看蒲公英的种子随风起舞。在他们的头顶,挂着一颗最明亮的星星。

    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美好的愿望。萧暮雪看着那幅画,又想起了那个盛夏的夜晚。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雪峰,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端木剑霜靠在门口,一脸清淡的笑容,“你找我?”

    萧暮雪笑得虚弱:“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

    端木剑霜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脸:“气色这么差,要不要我扶你回房间?”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棉花糖蹭着端木剑霜的裤管,喵喵直叫。

    萧暮雪伸手招呼:“棉花糖,走了。”走了没几步,一阵眩晕袭来,她眼前一黑,向地上倒去。

    端木剑霜的身子微微一晃,人就到了萧暮雪的面前,双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身体:“都这样了,还逞强。”

    萧暮雪还没来得及道谢,端木剑锋恼怒的声音就在耳边炸开了:“你干什么?”

    “如你所见。我正抱着她。”端木剑霜玩笑着说,“怎么,不行?”

    “滚开!松开你的手!”端木剑锋推开他,扶住萧暮雪:“不许你碰她!”

    端木剑霜无所谓地松开手:“已经碰了。下次注意。”

    萧暮雪皱眉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她回头看着端木剑锋,柔声说:“我起来找水喝,谁知道晕乎乎的走错了房间。刚才我头晕差点摔倒,三少爷就扶了我一把。”

    端木剑锋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不然呢,你觉得会是怎么样的?”萧暮雪叹了口气,“可不可以先扶我回房间?我已经快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好啊!”端木剑锋又高兴起来,“芳姨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我马上拿给你。”

    萧暮雪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感慨:真是个小孩子脾气!

    端木剑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转身走到那幅画前,满脸落寞。那个常跟在他身边的中年男人从门外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还是没找到?”端木剑霜的眉头皱了起来,“她藏东西一向隐秘,找不到也正常。只是,眼下需要这药来恢复她的身体。”

    “少爷为何如此笃定那药对暮雪小姐的身体有帮助?”

    “当年她为了救我,被大火烧成重伤。医生说若没有奇迹出现,她肯定是会毁容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她的住处,打算替她收一收没有烧坏的东西,结果意外发现了一个盒子。那盒子极为精致,里面却只装了六颗小小的药丸。我就觉得那药定非凡品,就赌了一把,喂她吃了一颗。结果我赌对了!她的伤恢复的特别快,全身上下没有留下任何疤痕。”

    “那药是谁做出来的?”

    “是爷爷。”端木剑霜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要是找不到药,估计她的胳膊要留疤了。那一刀刺得太狠了!”

    “要不,我再去找找?”

    “不用了。你莫清阳莫大管家来回几趟都没找到的东西,估计是不在那间屋子里的。”

    “属下惶恐。”

    “你是该惶恐。”端木剑霜一声轻笑,“要是大姐知道她一心想除之而后快的萧家姑娘就是暮雪,估计你是少不了一顿骂的。”

    莫清阳的样子与萧暮雪所见的,自然是全然不同的:身形,容貌,声音,神态……都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只是依旧像个老夫子那般儒雅。“大小姐现在应该已经没有杀她的心了。”

    “女人的心思,是最不好琢磨的。更何况,大姐还是端木家的女人。但二哥就简单得多了,他想什么就是什么,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不然,我不会任由他把暮雪留在身边的。”

    “您把暮雪小姐推到他的阵营里,真的是明智之举!”

    “第一次在端木家见到暮雪,我可真是吓坏了。你是知道的,我原本打算等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后再去找她,没想到她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被二哥认作了义妹。还好我见机得快,不然,以二哥的脾气,真不知道他会怎么对暮雪。”

    “现在不用担心了。二少爷对暮雪小姐,确实是真心疼爱。”

    端木剑霜脸色不悦:“再疼爱,暮雪都是我的。”他看着墙上的画,又露出了笑容,“总有一天,我要名正言顺地把你留在我身边!”

    莫清阳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

    棉花糖从沙发下钻出来,又跳上窗台去玩新开的花,忙得不亦乐乎。

    端木剑霜走过去将它抱起来:“赶紧陪着暮雪去。你不在,她会寂寞的。”

    有人敲门,是小玲珑:“三少爷,二少爷让我问问您,上次您带回来的那个食盒是在哪家店买的。四小姐很喜欢吃。”

    端木剑霜将棉花糖递了过去:“抱去给四小姐。午饭前我会叫人把食盒送过来,叫他别cao心了。”

    “谢谢三少爷。”小玲珑抱着棉花糖走了。刚走到楼道,棉花糖就窜出了他的怀抱,到处乱跑乱抓。“喂,你别乱跑……别乱抓东西!”

    棉花糖根本不理睬,一路跑,一路挠,一直到萧暮雪的跟前。

    萧暮雪刚吃了一碗药膳,精神好了些,正躺在床上听端木剑锋说话。见小玲珑神情不安地站在门口,便冲他招了招手:“有事吗?进来说。”

    小玲珑指了指棉花糖:“它……它乱挠东西。墙壁都花了。”

    萧暮雪脸一沉,回头就去揪棉花糖的耳朵:“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乱挠东西!怎么就是记不住?耳朵是用来干嘛的?不听话我就给你揪掉!”

    端木剑锋赶紧把棉花糖救了出来:“墙花了重新弄就是了。干嘛对棉花糖发这么大脾气?它可是你的好伙伴。对待好伙伴可不能这样。”他从抽屉里拿出一部新手机来:“你之前的手机坏掉了,我给你换了新的。号码还是以前的,没变。”

    萧暮雪看那手机的颜色和外形都是自己喜欢的,很是感激。

    端木剑锋见她不说话,以为不合她的心意:“不喜欢?那就再换。要不,等你身体好了,我带你去商场,你自己去挑。”

    “没有,我喜欢。谢谢你。”萧暮雪摘下那枚藤花戒指放在掌心,“这是我最喜欢的指环,不值什么钱。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端木剑锋欢天喜地地拿过来戴在手上:“哈,真漂亮!”他的手指本来就非常纤细,有种女性的柔美。那指环戴在他手上,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倒十分般配。

    萧暮雪见他喜欢,也很高兴,忙着告诉了他那戒指上的小机巧:“回头我用麻药把这针给你淬了。要是你遇到紧急情况,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端木剑锋越发欢喜了:“这主意不错!”

    刚离开的小玲珑端着一碗药回来了:“二少爷,四小姐的药熬好了。”

    萧暮雪皱了眉头:“我不想喝药。我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比什么药都管用。”

    “那怎么行?”端木剑锋不依,“饭是饭,药是药,一个都不能少。”

    “就是不喝!”萧暮雪将头扭到一边,“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端木剑锋揉着额角,笑容里都是宠爱:“你说。”

    “我现在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你。总之,不许赖账!”

    “我怎么觉得我成张无忌了?”

    “你怎么会是张无忌。张无忌中庸平淡,哪有半分你的恣意爽快?”萧暮雪说完这句话,又想起和楚星月的对话来,就再也不想说话了。她摩挲着手上的宝石婚戒,心里阵阵抽搐:楚老师,我努力想挣脱这人世的种种束缚,可最后还是被钉死在命运的轮盘上。这,是不是就是命?

    端木剑锋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累了,便安静地在旁边等药凉。

    小玲珑懂事地带上门,下楼去了。

    晚饭后,萧暮雪给林凤至打了个电话,询问叶寒川和君无双的情况。林凤至说两人的身体都已基本恢复,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只是君无双失去了后来那部分记忆,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看有没有后遗症。

    萧暮雪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天晚上的事,但身体上的伤痕诚实地提醒着她发生过的一切。对君无双来说,遗忘才是最好的选择吧。既然如此,那就都忘了吧!对人对己,都是好事。

    刚挂了林凤至的电话,苏默颜就打了过来。她说连续几天都梦见萧暮雪躺在荆棘丛里哭泣,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她的手机一直关机,简讯和电话也都没有回。

    萧暮雪忍住泪说:“我很好,只是太忙了。”她不敢多说话,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

    苏默颜沉默片刻后说:“暮雪,在这世上,你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我视你为姐妹。若你有事,一定要告诉我,别让我蒙在鼓里,更别让我作最后一个知情的人。”

    萧暮雪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

    苏默颜又说:“哥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永远在你身后。因为,你是他最珍贵的朋友。”

    萧暮雪再也忍不住了,嘤嘤哭了起来。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电话那头换了人。苏凌枫的声音永远那么温柔:“你在哪里?我现在就接你去。”

    差一点,萧暮雪就崩溃了!她捂住嘴,却哭得更伤心了。

    苏凌枫没有问原因,也没有安慰她,等她哭够了才说:“你随时可以回来这里,我一直在。”

    萧暮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嗯”了一声。

    苏凌枫又说:“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我和颜颜等你回来。”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没让萧暮雪听见自己的叹气声。

    片刻后,苏默颜给萧暮雪发来简讯,问君无双的近况,问两人是不是在一起。

    萧暮雪被问得手脚无措,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她思忖良久,才回复说了君无双受伤的事和所在的医院,但并没有详细告知事情的经过。

    苏默颜回道:我知道了。便再无下文。

    萧暮雪盯着那四个字发了半天呆,猜想着苏默颜的心理,想要给她说得更清楚明白些,可又完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索性丢开不管了。

    那天晚上,萧暮雪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醒来却什么也记不得了。唯一清楚的是,在梦里,她看见高中时代的自己和君无双坐在江边的一把长椅上,谈天说地,特别开心。她翻身下床,才发现下雨了。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像爆豆子一样好听。

    棉花糖蜷缩在枕头旁,依旧睡得酣畅。

    萧暮雪刚穿好衣服,手机响了。破天荒的头一遭,简讯超过十个字就选择打电话的君无双竟破了戒:你在哪儿?身体怎么样?我很担心你,看到信息请回复。

    萧暮雪本不想回复,又不想他担心,便回道:安。勿念。

    君无双没再回话。

    倘若萧暮雪有千里眼,一定无法相信那个坐在窗前看雨的人是君无双。他双眉紧锁,一只手伸在雨里,半边衣袖尽湿,却浑然不觉。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如此心神不宁,满腹惆怅。记忆出现了空白,心也跟着没着没落。到底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又忘记了什么?只有萧姑娘才知道。可是,至今不见她露面,她又遭遇了什么?母亲说,我们被送到医院的时候,生命垂危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她。她的胳膊几乎被刺穿,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十几处,失血过多,人已奄奄一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这样难过?萧姑娘,你在哪?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君无双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为她擦过眼泪,为她做过汤羹,为她做过很多事,却唯独没能保护好她。倘若她有事,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无法原谅自己?这不是叶寒川说的话么?叶寒川说,若暮雪有事,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我是那样的爱她,竟眼睁睁地看她受苦,自己却救不了她……

    此时的叶寒川也正站在病房的窗前发呆:暮雪,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的心里只有你,唯有你。我爱你,从很小的时候就爱你。只是,那个时候不知道那是爱。我毫不保留地将自己呈现在你面前,连同我的感情一起。可是啊,你却那般迟钝,那般懵懂。总以为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等,等你明白我的心,等你明白你自己的心。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你而言,依旧只是个青梅竹马的玩伴。我在树林里跟你说的话,请你不要像以往那样,过了就忘。那是我最真心的话:我爱你,矢志不移!

    谁也不知道,经历了这场变故,这爱,又将归于何处。

    雨一直下着,直到第二天傍晚时分才渐渐停了。

    可人的心思却并没有随着雨的停歇而停止,依然活络,一如这人世的纷繁复杂,从来不会因为谁而改变。

    萧暮雪走出端木家大门的那天,天又阴沉了下来。她买了鲜花直奔墓园,在楚星河的坟前站了很久。她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跟楚星河说了一遍,包括和君无双的无爱之欢。“我已没资格再做你的妻子了……你原谅我!”她把之前埋的那个瓶子挖了出来,将那枚从不离手的戒指取下来用首饰袋包好,装进随身带着的小玻璃瓶里,然后埋进了那个小坑,又照之前的样子伪装一番,左右看看没什么破绽,才放下心来。

    空气很潮湿,像是又要下雨的样子。

    萧暮雪闭上眼,靠着墓碑坐下来:还是这里的风最舒服,有自由的味道。她用头轻轻蹭着墓碑,像从前蹭楚星河的肩膀那样。

    叶寒川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就知道你在这里!”

    萧暮雪不愿意动,闭着眼说:“好久不见!”

    姚梦芽嗷嗷叫着,扑上去抱住她一顿狂亲:“萧暮雪,你这死丫头!你是不是想吓死我?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可就要去报警了!”

    “我不是给你打电话说了我没事,很快就回来吗?你担心什么。”

    “我能不担心吗?他们俩都那样了,你还能没事?骗鬼呢!”姚梦芽擂了萧暮雪一拳,“为什么你什么事都不跟我说?当我是外人?”

    “我说jiejie,你能不能轻点?我这伤可还没好呢!”萧暮雪吸了口凉气,“我不跟你说就是怕你瞎cao心,结果你还是cao心。我真是枉做好人!”她站起身,看着叶寒川说:“我回来了!”

    叶寒川的眼圈红了,慢慢将她拥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我好想你!”

    萧暮雪伸手想抱他,最后却慢慢垂下了双手,淡淡地说:“我知道。”她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君无双,喉咙发干:“你……你没事了吧?”

    君无双看了看她胳膊上那道蚯蚓一样的伤疤,目光发颤:“已痊愈。”

    “那就好。”萧暮雪凑到姚梦芽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有好消息跟你说。”

    “你能平安回来就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再无其它奢求。”

    “楔在你心上的那颗钉子已经被拔掉了。从此以后,你可以睡个好觉了。”

    姚梦芽呆了:“怎么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萧暮雪轻轻抱着她,“抓我们的人就是他。寒川和君少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你不要再追问这件事了。懂我的意思吗?”

    “嗯,嗯!”姚梦芽又哭又笑地点头,“我懂,我懂!”她摸着萧暮雪瘦削苍白的脸,眼泪长流:“只是苦了你!”

    “我苦什么?都是朋友们帮忙。好了,别哭了。”萧暮雪一手掐腰,一手指点着面前的三张脸,“本宫大难不死归来,尔等应该夹道欢迎才对,怎么一个个都哭丧着脸?讨赏呢,还是讨打?”

    棉花糖从包里钻出来,左右瞄了瞄,见没人注意自己,哧溜就钻进了旁边的花丛里。

    “呀,我把这家伙给忘了!赶紧抓住它!要不然,这里的花就都毁了。”

    “棉花糖不是挺乖的吗?怎么突然这么捣蛋了?”

    “别提了!都是我朋友给惯了,天天由着它瞎搞。等回家了再慢慢治它。”

    四个人围着一只猫展开了追逐,不时有笑声响起。

    守门的大爷从窗口探出头来,张望片刻又慢慢缩了回去。他有滋有味地嘬了口烧酒,跟着收音机里的腔调来了一句:“要下雨了!”

    是的。黑云压顶,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