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第八卷:第九章
傅雪峰守在床边,看着了无生气的萧暮雪,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担惊受怕。在明枪暗箭中求活的时候,他没害怕;被人满世界追杀的时候,他没害怕;被兄弟出卖命悬一线的时候,他没害怕;一夜之间从天堂到地狱,他也没害怕。但今天,看着萧暮雪经历的一切,他知道了什么是害怕:他害怕她受不了打击,他害怕她双眼里的绝望,他害怕她那诡异冷绝的笑,他害怕她惨白嘴角的血色,他害怕她生无可恋的心碎……他害怕自己会因此而失去她!他不敢想这个问题,不敢想失去萧暮雪的自己会怎样。是沉沦哀伤,是嗜血疯狂,还是大开杀戒?他拼命压制各种蜂拥而至的可怕想法,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好在苏婉言要忙葬礼,将萧暮雪全权托付给他,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想以后的事情,只一心祈祷天上诸神要显灵。 萧暮雪昏睡了两天两夜,直到葬礼当天才醒来。她睁开眼,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思想,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棉花糖温暖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这才让她回到现实中来。她慢慢坐起身,听着楼下嘈杂的声音,一点一点整理着自己的思想。目光落在枕边的那套黑色丧服上,她双目轻颤,却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只默默地穿好丧服下了床。头晕目眩,头重脚轻的感觉差点让她倒下,她赶紧扶着墙站好,静静地站了好一阵才算好。 傅雪峰端着一碗汤推门进来,见她已经下床,满脸惊喜:“没事了?” 萧暮雪点点头,没有说话。 傅雪峰将碗递了过去。 萧暮雪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她又停下了脚步,转身打量着傅雪峰,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你要为爸爸披麻戴孝?” 傅雪峰点头,一脸的理所应当。 萧暮雪眼里激荡着感激的情绪:“谢谢!” 傅雪峰摇头:“应该的。” 萧暮雪没再说话,转身走下了楼。 沐浴在新时代阳光下的古老山村,婚丧嫁娶依旧遵循祖宗规矩。死者若没有男丁披麻戴孝,便不能葬入祖坟,不能受后代小辈祭拜,不能入族谱上天堂,只能算是游魂。所以,没有男孩子的家庭,要么招婿入赘,要么认有干亲。 院子里挤满了人,有很多萧暮雪都不认识,那些是萧兰枢生前资助过的学生或者贫困家庭。她一眼便瞧见了停在桂花树下的棺椁,心头又一阵翻滚。 傅雪峰从后面轻轻扶住了她:“别哭。” 萧暮雪咬碎了牙才将心绪稳定住。她从花圃里摘了一朵早开的白菊插在鬓边,快步来到苏婉言身边,挽住了她的胳膊。苏婉言伸手摸了摸她瘦削的脸颊,忍了又忍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雪儿……” 萧暮雪擦干她的泪水:“妈,走吧,咱们一起送爸爸最后一程。” 旁边一位长者说:“是啊,要在太阳出来之前让死者入土为安,他才能再世为人。你们动作都麻利点,赶紧走吧!” 苏婉言拉住长者道:“还得再等等,雪峰还没有拜见族中老人。”她带着傅雪峰走到堂屋,那里早就摆好了香案。她对坐在香案两侧的族中长者施了一礼,沉声说:“我苏婉言以萧家全家之名,请求各位前辈为这孩子正名。” 傅雪峰懂事地在香案前跪下,等着听训。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肃穆地问道:“傅雪峰,你可是自愿认亲?” “是!” “你可愿意与萧家风雨共担?” “愿意!” “你可会遵循萧家家规,不行悖逆之事,尽职恪守,善始善终?” “会!” “好!是个有义气的好儿郎!今天,我谨以族长之名,代表萧姓族人,承认你异姓养子的身份。从今以后,萧家便是你的家。百年之后,你的名字会和萧家子孙一起列入萧氏族谱,享后人祭拜。叩头,行礼!” 傅雪峰恭恭敬敬地磕完三个头,将一碗水酒举过头顶,无比谦恭地递到了苏婉言面前,又无比虔诚地叫了一声“妈”。苏婉言接过碗,一饮而尽。萧暮雪走过来,站在离傅雪峰三步之外的地方,双腿微屈,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礼,轻声叫了声“哥哥”。 行完礼,白发老人走到苏婉言面前,叹息道:“事已至此,请节哀!” 苏婉言恭敬地回道:“这认子之礼这样简单,免去了诸多环节,我知道是您老有心成全,谢谢您!” 老人又是一声叹息:“我帮不上你什么忙,能做的也就这些细枝末节了。活着的人,总是要朝前看的。何况你还有这么听话懂事的一对孩子呢,想开点吧!” 苏婉言擦了擦眼睛,沉默不语。 萧暮雪说:“太爷爷,我们要去送我爸爸了,回头再去答谢您。” 老人挥了挥手,神色黯然:“去吧!替我给兰枢上一炷香。” 萧暮雪应下,搀着苏婉言出了堂屋。 屋外,棺椁已经抬上了汉子们宽厚结实的肩膀。傅雪峰怀捧萧兰枢的照片走在队伍的前面,苏婉言和萧暮雪一左一右扶着木棺,缓缓前行。叫魂的和哭灵的拖着悠长的腔调,呼喊着亡者的名字,一步一叫,一叫一哭。这叫声和哭声听起来真挚动人,哀哀欲绝,但哭的人和死的人却是毫不相干也素不相识的。倒是那些息息相关的人,只静默地陪着那隔绝了生死的棺材,悲痛地走向墓地。 萧兰枢的坟和苏世安的坟只有几步之遥,位置比苏世安的坟略低了些,位于其左下方,同样的青石墓碑,同样的坐南朝北,同样的绿树环绕。 只一眼,萧暮雪就明白苏婉言将坟地选在此处的目的:这坟地原本是一处地势较险没人要的荒地。背靠一座小山坡,面朝重重叠叠的群山翠岭,三面悬空,自成一体。苏世安还在世的时候,经村上批准,将其划在萧家名下。之后,萧兰枢请了几个壮劳力,花了几天的功夫,将这荒地改造成一块四棱见方的水田。并在山坡上种了一排翠柏,树脚下洒满了野花的种子;田埂的左边种桃树,右边栽梨树,前面则任由茅草、黄荆、野刺条和藤蔓疯长,慢慢长成一道天然屏障。几年下来,这里一改当日的荒芜,尤其是到了春天,花团锦簇,蝶舞蜂飞,成了村里最美丽的地方之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苏婉言给了萧兰枢苏家长子的尊崇。而等自己百年之后,则可葬于右下方。三座坟呈“品”字排列,相互守望,相互陪伴。 萧暮雪看着苏世安坟上已有半人长的青草和地里绿油油的庄稼,嘴角浮起一抹冷冷的笑:想不到爷爷口中的良田好地,竟然成了萧家两代家主的丧葬场。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巨大的坑上,眼睛疼得无法挪开。 棺材被放在了地上,又慢慢被挪进了大小正合适的黄土坑里。抬棺的汉子用眼神问主家:埋么? 苏婉言看着那口朱漆木棺,哀哀地哭倒在地,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萧暮雪张了张嘴,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吐出两个没有温度的字来:“埋吧。”随行的人惊异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至始至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姑娘,不知道是该夸她坚强,还是该说她无情。 萧暮雪无惧落在身上的各种眼光,直挺挺地站着,不言不语,不哭不闹,不痛不悲。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这姑娘身上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尤其是她那双清凌凌的眼,平静,淡然,却无端地叫人心生畏惧。 只一袋烟的功夫,一座新坟赫然眼前,一个生命彻底消失。 是谁说过,当悲伤来临的时候,不是单个来的,而是成群结队的?这分明就是骗人的!因为,我这心里的悲伤,并不是成群结队的,而是无边无际的肆意汪洋。爸,我低估了悲伤的力量,我以为可以自救,却反而加速沉沦。我已无能为力,只能让悲伤浸泡我的每一个细胞。爸,我是该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还是挺身反抗这人世无涯的苦难?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谁能听见来自天堂与地狱的对话。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山村的每一个角落,温柔得让人热泪盈眶。送葬的人渐渐散去,苏婉言在七婶的搀扶下也回去了。萧暮雪没有动,她慢慢跪倒在萧兰枢的坟前,一捧一捧慢慢地向坟上添土。 傅雪峰陪在一旁,目光随着她的动作回来移动。 晨风温热,轻轻吹动着萧暮雪一身缁衣,吹落了枝头的花瓣,吹起了地里的黄土,将这落红和沙尘扬在天地之间,遮住了这盛夏的朗朗晴空。 风过后,阳光渐渐明艳起来。萧暮雪站起身,将手里的黄土抔在坟头,轻轻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转身向回家的路走去。傅雪峰审视着她的脸,想要探究她的内心,却发现那张月牙色的脸上,除了平静,只有淡然。 回头看看红花与绿树环绕下的新旧两座坟,傅雪峰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头七过后,苏婉言的眼睛就看不见东西了。萧暮雪为她把了脉,发现她身体并无异样,便知道是她夜夜哭泣伤了神经,心里更加悲伤。 苏婉言摸索着将手放到萧暮雪脸上:“雪儿,别替mama担心。就算看不见了也没什么要紧,我还有你,你就是我的眼睛。” 萧暮雪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我知道……我先开点药稳住病情,然后再慢慢给你调理。这不是什么大病,会好起来的。” 苏婉言摇了摇头:“你别费神了。我不想吃药。” 萧暮雪踅身上了阁楼,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颗药丸:“你把这个吃了。” “是什么?” 萧暮雪将药丸塞进苏婉言嘴里:“是爷爷留下的,你别辜负他的一番心意。” 苏婉言脸色一凝,慢慢将药丸咬碎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