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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第八卷:第八章

    转眼到了八月,雨水依旧过剩,常常是停一天下三天。河水快速上涨,已经没过了小桥。

    清晨,难得风停雨住。吃过早饭,苏婉言做完家务,打算去集上买点布回来给傅雪峰做几件衣服,顺便再买一些农用品。她背好背篓,问正在院子里看书的父女二人:“你们俩真不一起去?”

    “不去。我想和爸爸在家里看书。”萧暮雪头也没抬,眼睛一目四行地在书上来回移动。“你带雪峰去就好了,他喜欢热闹。”

    傅雪峰满怀期待地看着她:“一起去。”

    萧暮雪皱了皱眉:“我说了我不去。你和mama去吧,我要在家陪爸爸。”

    苏婉言赶紧拉着傅雪峰走开:“咱们走吧,这丫头看书的时候不喜欢别人跟她说话。你要是再说下去,一会你就会看见一个女张飞了。”

    萧兰枢抬头对傅雪峰笑了笑:“雪峰,集市上的人多,你千万别乱跑,要紧跟在mama后面,记住了?”

    傅雪峰点点头,很是不舍的看着萧暮雪。

    苏婉言催促道:“赶紧走吧,待会太阳烈了就热了。咱们早去早回。”

    萧兰枢目送二人走出院子,这才低下头继续看书。

    斑竹青翠,树木深簇,院子里十分安静。

    萧暮雪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英语,递到萧兰枢面前:“爸爸,这句话要怎么翻译才顺畅?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妥。”

    萧兰枢看了一眼,指着一个单词问:“你是怎么理解这个词的?”

    “完美。但是又觉得这个词表达不出作者想要传递的意思。”

    “这是《基督山伯爵》里的台词吧。你如果想要理解这句话,得看说话者的思想和立场。你再结合上下文的语境想一想。”

    圆珠笔在萧暮雪的手上来回转了几个圈,稳稳地停在了她的指尖:“如果翻译成……”她的话还没说完,院门外走进来一群人精壮的男人,个个面色不善。

    萧兰枢放下书站了起来,一双眼温和地望着陌生来客:“请问,你们找谁?”

    走在人群前面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上下打量着萧兰枢,眼神里尽是痞气和邪性:“这是萧兰枢的家?”

    萧暮雪见来人无礼,心里很是反感。她将桌子上的书收起来,轻声说:“爸爸,咱们不是还要去摘菜吗?走吧!”

    领头的汉子一伸胳膊,挡住了萧暮雪的去路:“看你这阴阳怪气的性格,应该就是萧暮雪吧?”

    “是,我是萧暮雪。你是谁?”

    “我?我是萧月茹的表弟,人称大金牙。”

    “有何贵干?”

    大金牙抖着两条肌rou发达的胳膊,露出了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一会你就知道我有何贵干了。”他看着萧兰枢,笑得不怀好意:“萧老师,你说你不好好教你的书,一天到晚掺和别人的事干嘛?这不,自找麻烦了吧!”

    萧兰枢淡淡一笑:“埃德蒙伯克曾说:邪恶取得胜利的唯一必要条件是正直的人袖手旁观。我不想做个冷漠的旁观者,如此而已。”

    “别他妈给我文绉绉的!老子听不懂,也不吃你这一套。我今儿来,就是想替我表姐讨个公道。”

    “公道?你这人讲不讲道理?明明是萧月茹欺人太甚,你反而倒打一耙。说要给她讨公道?真是笑死人了!”萧暮雪出口相讥。

    “雪儿,你的话太多了。我平时都怎么教你的?是非不必争人我,彼此何须论短长。”

    “可是……明明是他不讲道理。”

    “道理是讲给听得懂的人听的。你进屋里去,这里有我就行了。”

    萧暮雪瞪着寻衅者,站着没动。

    大金牙冲着身后的人一挥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砸!”

    众人动起手来,院子里响起一片乒乒乓乓的声音。

    萧暮雪又气又急冲上去阻拦,奈何力气太小,被人一把推到在地,摔得浑身生疼。萧兰枢将她扶起来,着急地检查她有没有受伤:“你磕到哪里没有?”

    “我没事。爸爸,怎么办?东西都被砸坏了。”

    “随他们去吧,等他们撒完气了,自然就会停手的。”

    “可是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这么欺负人?明明是他们不对!凭什么还要到我们家来撒野?”萧暮雪看着一地狼藉的院子,气得双手发颤。

    “雪儿,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是没道理可讲的。”眼前的这一幕让萧兰枢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那场浩劫,心里某个隐秘的地方再一次被撕扯得鲜血淋漓。从来不相信神鬼之说的他,第一次迫切地希望天上真的有神明,可以惩罚世间的种种不公平。

    砸完了院子里的东西,众人冲进了屋子里。大金牙拎了一把耙猪屎牛粪的五齿钉耙在手里,一脚踹开书房的门,见东西就砸。

    萧兰枢和萧暮雪心里都是一惊,急忙朝书房跑去。进了门,萧暮雪见大金牙正想扔放在书桌上的笔架,一头撞了过去:“别动我爸爸的东西!”她这一撞拼尽了全力,竟撞得大金牙倒退了几步。

    大金牙被装撞得怒从心底起。他将手里的钉耙往地上一扔,揪着萧暮雪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我表姐说得一点都没错,你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疯丫头。”

    萧暮雪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伸手使劲去掰那双抓住自己衣领的手,却徒劳无功。她低下头,想也不想一口咬了下去,直到感觉嘴里有了腥味才松口。

    大金牙松了手,抱着胳膊在屋子里跳圈,嘴里嗷嗷只叫:“死丫头,你敢咬我?我踹死你!”他提起脚狠命朝萧暮雪的腰踹去。萧暮雪躲闪不及,正中腰腹之间,疼得蹲了下去,眼泪直流。

    “你不能打她!”萧兰枢赶过来将萧暮雪护到自己身后,“她还是个孩子,跟大人之间的恩怨无关!”

    “你滚开!”大金牙将萧兰枢推到一边,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笛子在桌子上敲打:“看不出来,你这教书先生除了会搬弄是非,还会这种没用的玩意。”

    萧暮雪见那笛子上挂着流苏,生怕它被敲坏了,因为那是萧兰枢的心爱之物。

    “把笛子还我!”萧兰枢铁青着脸说道,“这屋子里的东西,你想砸什么都随便你。唯独这把笛子,不是你这种人可以碰的。”

    “哟呵,看来这笛子对你很重要啊。”大金牙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满脸皆是得意之色,“既然重要,那就更要砸了。”

    萧兰枢抓住笛子,使劲往自己手里拽。

    大金牙使上了扛包的蛮劲一掌将他推开:“一边去!”他的力气太大了,萧兰枢被推了个趔趄,脚下站立不稳,整个人朝后倒去。萧暮雪伸手想拉住他,却没有拉住,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爸爸!”萧暮雪忍着痛站起身,一步一挪地挪到萧兰枢面前,“爸,您要不要紧?我扶您起来。”

    萧兰枢直挺挺地躺着没动,圆睁的双眼死死盯着屋顶。

    萧暮雪心脏狂跳:“爸……爸?爸……!”

    血,从萧兰枢的头下流了出来,很快就是一大片。

    萧暮雪这才看清楚:那把无比尖利的钉耙,钉穿了萧兰枢的后脑勺!

    大金牙愣住了,愣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他转身冲出了书房,招呼着闹事者一哄而散。

    院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了。死亡的脚步总是这样悄无声息的不约而至。

    血汩汩地从萧兰枢的后脑勺不停地往外冒。很快,他整个人就躺在一片血水之中。萧暮雪跪在他身边,无能为力地看着那些越流越多的血,已经忘记了该怎么流泪怎么悲伤怎么救治。

    “雪……雪儿……”萧兰枢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他费力地将握在手里的笛子递到萧暮雪面前,“好……好好收……收着……”

    “爸,您别说话……别说话!”萧暮雪脱下身上的衬衫,将它堵在流血的地方,“您别说话,您会没事的!有我在,您……您一定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萧兰枢惨淡地笑了笑,双目开合之间已没有了精气神:“答……答应爸爸……永远不……不要放弃学业!”

    “我答应!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爸爸,求求您不要有事!”萧暮雪的眼泪已经流成了河,流得比地上的血还多:“我求求您!您千万不要有事,我和mama不能没有您!”

    “我也……也舍不得你们……”

    “爸……您别说了!别说了……我……我这就去给您拿药!爷爷……爷爷给我留了药,我……我这就去拿!”

    “傻孩子……不……不用了……”萧兰枢抬起沾满血的手,轻轻擦去萧暮雪的眼泪,“爸爸……爸爸爱……爱……爱你……!”话音未落,那只舞文弄墨,吹拉弹唱无所不能的手,颓然坠落!

    萧暮雪一声哀嚎,发出凄厉的嘶喊:“爸!爸……”

    太阳躲进了云层,云层变得厚重起来。树影憧憧,风声渐起。相思鸟在笼子里扑腾着,想给自己被囚禁的愤怒寻找一个出口。

    萧暮雪手握长笛,面如霜雪,安安静静地跪坐在萧兰枢的身旁,像一座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没有知觉的石雕。若不是有眼泪不停地从她眼里涌出来,很容易让人误会她是个死人。她静静地看着萧兰枢睁着的双眼,和他眼角的那一汪眼泪,内心千疮百孔。她就那么跪着,跪着,跪着……一直跪到傅雪峰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她回头看看痛不欲生的苏婉言,再看看满脸泪水的傅雪峰,依旧一言不发。

    傅雪峰拼命克制自己对血的狂躁,双手却快攥出血来:是谁这样残忍?是谁下的狠手?是谁在这样伤害她?我一定会找到他,叫他血债血偿!他回头看看周身是伤,浑身上下都沾了血的萧暮雪,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默默地陪在旁边。

    萧暮雪伸出沾满血的手将萧兰枢的眼睛合上,又对着那张满是血的脸沉默了一阵子,才扶着旁边的桌子慢慢地站起身来。跪得时间太久,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根本无法走路。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站着……直到腿能动了,才像个木偶一样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

    屋外阳光毒辣,白晃晃地照得人睁不开眼来,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蜜蜂和蝴蝶围着新开的花嘤嘤嗡嗡争先恐后地说着情话,困倦的鸟儿藏身在树叶下,做着美梦打着盹,好不惬意……

    萧暮雪抬眼看向四周,发现到处一片血色:天是血红的,地是血红的,竹林是血红的,树木是血红的,就连那姹紫嫣红的花朵,也都只剩下血红色。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看见自己的头发也是血一样的红色。整个世界,在她眼里,就是一片血的汪洋大海!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又好像听见有人在跟自己说话,但却始终听不见在说些什么。她睁大眼扭头四处寻找,却什么也没找到。目光过处,只有一片血红——一片虚无的血红!这是哪里?我在哪里?她朝着有声音的方向走去,又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好冷!为什么这么冷!她四下里张望,想要找个温暖的地方,一回头,萧兰枢淡金的脸庞落入了她的眼。她怔住,猛然觉得心头一阵翻滚,一种guntang的东西顺着喉咙喷涌而出。“哇”的一声,一口血吐了出来,吐了傅雪峰一身。紧接着,又是一口,再一口……像是呕吐般,她吐干净了堵在心头的恐惧,整个身体仿佛都变得轻盈起来。她指了指挂在天空的太阳,露出一抹奇怪而扭曲的笑:“太阳,落了!”说完,身子颓然向地上倒去。

    傅雪峰身子一动,将她抱在了怀里……

    整整两天,萧暮雪都在梦里挣扎。她看见四周火光熊熊,自己置身其中,奈何却找不到出口。她拼命呼喊,拼命奔跑,拼命求救,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看不见人影。火慢慢地烧着了她的身体,她闻见了皮rou被烧焦的恶臭和骨头炸开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却并不觉得有多么疼痛。一些红色的液体从远处流淌过来,慢慢地漫过了她的脚面她的胸口,不停地上涨,一直没过她的头顶。那液体由温热变得guntang,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这气味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闻过呢?啊,对了,我想起来了,这是爸爸的血!爸爸的血?爸爸?爸爸……爸爸!爸爸死了!不会的!他怎么会死?他不会死的!我们约定过,要一起读遍中外名著,要一起游遍名山大川,要一起陪着mama看夕阳,要一起享受生命的每一天。他不会说话不算话的,对不对?

    雪儿……雪儿……雪儿……

    是谁在叫我?是谁?萧暮雪循着声音疯狂地寻找,终于看见远处的烟火里站着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谁?是谁?是谁在那里?

    是我,雪儿。我是爷爷。

    还有我,爸爸。

    烟雾散去,露出两张带笑的脸来。

    萧暮雪的泪倾盆而至:啊,爷爷,爸爸,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苏世安和萧兰枢向她伸出手:傻孩子,我们一直都在你身边啊。

    萧暮雪哭道:我找不到你们了,我好害怕。

    别怕,我们都陪着你呢。快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萧暮雪想要抓住那两只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烟雾骤起,苏世安和萧兰枢的身影重新没入浓烟之中……

    火更大了,血更烫了!萧暮雪感到从没有过的心碎。她对着黑色的天空不停的吼叫,直到声嘶力竭。眼泪汩汩地从眼眶里冒出来,俨然是红色的。她呆呆地看着那些红色的眼泪,感觉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张嘴,吐出一团血rou模糊的东西来。仔细辨认,原来是自己的心肺。她看着不停跳动的心肺,嘴角露出一丝愤恨的笑:若不是你太软弱,怎么会家破人亡?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好好保护自己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伸出脚,疯狂地踩踏自己的所有物,直到它们爆裂成一摊rou泥。她看着那摊rou泥,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她若无其事地擦干净溅在身上的鲜血,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转身扑进了冲天的火光中……

    身后传来叶寒川撕心裂肺的叫声。萧暮雪怨毒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温柔,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就要化成灰烬的身体,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