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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惊闻

    锦缎绸色软轿稳稳落下,江澜一路沿着昏暗的廊子踽踽独行。

    家人,上官逸言中的家人,她真的还有吗?!

    她是江陵侯府中的遗孤,命运,在她九岁那年便已注定。

    他是她倾慕多年的旷世奇才,亦是那个她唤作叔父的江陵侯一心拉拢的贵人,他们极尽谄媚呼他为相爷,只她更愿意怯怯唤那一声“先生”。

    他,在她眼中,是无以攀望的高度。

    他收她为徒,复而又收为养女,他每每下江陵之时都会关切督导她的诗文学论。

    那年她由江陵一路苦苦而来,那一声“义父”唤出了自己十三年的辛酸孤苦。

    他在他的书阁旁建起粉垣高桐的后院,亲手题名为“澜亭”,她日日穿梭于书阁和澜亭间,她为他挑灯校正书稿,时常会连夜不眠,他亦会心疼她,差义母送来滋补的药膳。

    他笑着对她说:“澜儿,我为你寻了良人。”

    她的声音亦在风中飘泊:“义父的主意就是澜儿的决定。”

    两袖清风﹑满腹经纶,这些虚华,她偏偏于他身上看到用破一生心只爱一人的忠贞,这一分决心和坚守实以难得。曾几何时,那亦是自己苦苦追寻的。如若说家人,除了义父,她江澜还有家,还有亲人吗?

    “澜儿,你来了。”花亭处的身影持杯而望,他看着她自昏黄的灯盏下步步维艰,一时恍惚了起来,这个女儿,是不是因他,一路走得太过艰难了。

    “义父,安。”隔着远远的,她笑意轻雅,温声间蹲了下去,即是一礼。

    “过来吧,你义母准备一桌好酒菜,我正愁一人独酌呢。”

    亭间馨香扑鼻而入,江澜知道义父从来都是喜欢熏衣染香,他骨子里有着文人墨客的风雅,不尽是权臣名胄的世俗礼教。夏相执一壶冷酒,目色亦随之冷下来:“澜儿,这一次,你鲁莽了。”

    江澜忽一惊,口中的冷酒缓缓吞下,咬唇间抬了眸子:“义父?”这一次,她做的实在周密,无论怎般也不会想到义父还是能一眼看破。

    “你,又随意而为了。”夏相轻叹了口气,鬓间风华尽染,“静妃的事,你是做得急了。我只要你护好长生,你却险些又将自己陷于泥潭之中。”

    双童乌如漆墨,江澜唇际微颤:“澜儿不想看着那个孩子出世后会危及长生。况且义父要以长生牵制皇帝退位禅让,霍静生子,外戚势必风起云涌。他日皇帝若有霍氏外戚的靠山,义父亦是更难牵动朝局的。只是…澜儿也未料及那女人身子如此娇虚,竟…”

    夏相蓦然阖目,不忍再听下去,自己亦难相信这女子何日里变得如此心机缜密,出手狠绝,“澜儿,当年你亦是被牵连进去的,所以…义父实不想你再有个闪失。”

    “义父放心,此次澜儿做得格外小心,绝无漏下半点蛛丝马迹。”江澜忙做解释,情急心慌下不由得尽数交待,“这次,不仅没有牵扯到澜儿,凡是拉了皇后下水,如此一来,义父更不用担心汴梁云家势力云集。”

    “你倒是…处处为我思量。”夏相长叹一口气,敛袖而道,“只是,澜儿,债欠多了是要还的,尤其是人命。”

    “义父。”江澜猛然转向青陵纹石桌前的身影,绝然道,“义父万不用存有罪孽之心。孽,都是澜儿自己做下的。义父自是上善若水,秽污恶名皆由澜儿一人承担,绝不累及义父。义父什么都未做过,一切…都是澜儿。”字字泣血,句句真心,她恨不得把这一颗心端给他看。自那一声义父叫起,她这一生便是誓为犬马。

    夏相大怔,心痛下几分,满目苦涩哀寞。这一条迷途,是自己无意间引她迈入,终是无力牵其而出。空唤出一声澜儿,再言不尽其他。

    “义父,眼下并非你我推让之时。”袖笼中一缕冷香袭上顿时平复了心绪,江澜满目淡然,言下再无半分犹豫,“义父之前尤提到…把控不住司徒远。若是此般,牵制他又如何?总是有弱处能由我们牵制的。逼他…同我们站在一条船上。”

    “他连江陵侯的老面都不顾及,可见这个人实难牵制把握。”夏相直了直身子,噙出丝笑意,冷而又涩。

    “听说他庄子里的女人有了身子。”

    “那个不是他在意的。”夏相袖间一甩,站起身来,背向江澜,远望夜景斑斓,看不出一丝情绪:“他在意的那个女人在豫园里,倒也是有了身子。”

    无以逃避的刺痛狠狠穿透心底,纵然她再冷静自持,从心底缭绕的火苗迟迟不肯湮没,悲凉复又哀戚的双目紧紧攥着眼前的背影。全无道理,他是司徒远,是绝然不会动半丝情意的司徒远,他怎么会在意?!豫园,为什么是豫园,那个女人没有资格代替自己住进那个园子,她端慧正王妃的园子由不得那个倚楼卖笑任君挑选的贱人踏足,她简直是脏了它,亦脏了他。双目空洞,恨意穿透了满腔情怀,汹涌间再是无以抑制。他是忘了自己吗?还是恨到再不肯忆起,他怎么就领着那女人住进了他和她的园子。他怎么就忘了,那是她的!那王府里,他是天,她为地,他们互为天地!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草皆是自己的,他怎么就转手扔给了别人?!

    “那个女人…抚养着你的儿子,她对司徒一很好。所以,你或许可以少一分恨意吧。这样也会好过一些。”夏相目光直撞入冷月,似想从月盘子里记起那眸子,是熟悉中的真切清澈,倒是像了谁的?

    “凭什么?!”江澜甫一冷笑,唇际死死咬紧,血痕沁然,“她凭什么?”

    夏相回了身落目于她近乎癫狂的绝然,叹息中,亦不忘记提醒她:“不要想着动那女人半根手指头,司徒远不允,我亦不会允,我不想逼他逼得太紧。逼紧了,他会反过来咬人的。”是,他从未有心要同那男人对着干,既然是他不让动的女人,那就避开她。总之,他眼下只要尽力拉拢则好,他们之间分歧越少则会走得更近更远。只是江澜如今的反应倒是更引人担忧。周岁宴总归是要见到,与其到那时惊慌失措,不如现下绝望悲凉一番。

    然,他由不得她这番堕落消沉下去。

    心下多少涌出些不忍,出声劝慰道:“澜儿,你不要急,最后…那些尽是你的。”

    “我不甘心!”四个字凄凄切切复铮铮,决绝而又壮烈。原来时间不过是流水一瞬,十年前,她江澜亦是这一句。

    冷月当空,青山未老。然,昔往顿逝,人事皆非。

    福安殿,是皇帝出生的殿阁,此番由来为小皇子庆生,实未有前例,又足见圣心龙宠。

    未时不到,豫园的轿子就已入了中宫,停在寿安门前。司徒远先出了轿,定定望着寿安门好一会儿,楼明傲随后的软轿这才安安稳稳落下。每每入宫,一身装扮是必要的,只她现在身子重了,反经不起珠沉玉累,索性素雅几分起来,与往日大不相同。司徒远起先也莫名惊诧着,忽又想起来这几日她身子渐肿恐是真的无力,明白过来后更是心疼上几分。一路上随着她的步子走得极缓,偏楼明傲一处走一处说叨,平日里半刻功夫的路程,由着她逛了大半个时辰。

    入福安殿,顿时热闹了起来,各色宫灯齐放,殿内不仅亮如白昼,反倒五色交织,顿显出几分童趣意兴。四下一打探,果真是用了心思布置的。这一出晚宴同任何筵席都不同,桌角尽是磨平了锋利面,满殿玄色大理石地砖亦都铺了厚厚的毛毯,连着桌案都比往日矮下几分。宫侍内应皆是以往的四五倍人数。

    大殿中正央摆了张半人来高的长案榻用以小皇子抓周,规模甚大,足是七八张案榻拼出来的大小,放满了各式物件,笔墨纸砚﹑金镶玉器﹑名贵团扇﹑泥人画册,吃食药膳,但凡宫中有的,能想到的尽是铺陈开来。沿榻四周皆是于设计中特意加了红木漆扶手栏围以护幼主周全。

    楼明傲随着司徒远在那长桌案前愣了好半会儿,拉上司徒远袖间轻声问着:“相公,你当时抓了个什么。”

    心下一抖,司徒远手间微攥,只记起嬷嬷说他周岁宴时正逢云妃再度小产,那一次就也这么错过去了。落目于楼明傲眼中,只淡淡一笑:“不记得了,你倒是抓了什么。”

    “还用问吗?”楼明傲嘴角微微牵动,幼年记忆于她似乎本就是完美无缺,“我娘说就没见过谁家周岁的孩子那么贪心,榻上的金子银子宝贝玩意全被我揽在怀里直到走不动路。我父亲倒是把砚台一并扔我怀里说也不差那一个,反被我狠狠瞪上一眼。”

    司徒远随着笑了,她那顽皮样倒也很容易就想了出来,无不就是整日里胡搅蛮缠阳奉阴违直吵得夏相那么个好脾气的人都要头痛了去。

    正说闹间,门亭处小太监唤了一声吉时到,众人皆停下各自的寒暄,一并走到桌案的西北东三面,直空出了南端的沿面没有人。楼明傲恰巧正站在西拐角处,说好也不好还算过得去的位置,无心跟那些达官命妇争位夺眼力,只老老实实由着司徒远一边站着即好。

    “吉时到”连报了三响,翡翠珠帘猛掀了开,上官逸几步夺了出来,身后随着怀抱长生的江澜,以及一干嫔妃随侍。众人顷刻间跪倒了下去,山呼万岁间,声势如雷。上官逸今日倒是难得欢愉,抬眸间只道:“今儿是家宴,大喜的日子,众爱卿们就无需多礼了,随意即好。”

    皇帝虽是这么说,该拜的还是要拜,行礼问安尽数周全后,方一个个垂首起身。楼明傲的视线匆忙间越过上官逸,于其身后寻着那小身影。

    长生今日身着一袭绛色正红袄子,金镶玉的长命锁足有拳头般的大小,想必是贵重至极,偏他戴得不亦乐乎一点也不觉着累,一只小手还紧紧攥着一端直把自己rou嘟嘟的菱唇往上凑。抱着他的江澜仍是一身宫服打扮,只借了个喜庆亦是换上了品红团花襟裙,妩媚娇艳中不知又夺上多少人的视线。

    这一处,楼明傲只死死盯着那小人,连一记微小末枝的动作都不容错过。司徒远只于垂首间漫不经心的把弄大拇指上的佛手冻扳指,似乎是躲着什么人的视线,这一枚旧扳指,舍不得扔只是因为那是先皇赏下的。

    江澜于众人视线中稳步走上,动作轻柔将长生放在榻中央,笑声连哄道:“长生,瞅个自己喜欢的拿。”

    往日里最听江澜话的长生恰似未听到般只顾着摆弄脖子上的长命锁,急得江澜又唤上几声,长生才慢吞吞爬起来。脚下的羊皮毯子踩得暖而舒服,不由得雀跃着跳上几步,吓得围一处的宫侍忙要去扶,反被上官逸出声拦住:“由着他跳闹吧,摔了也不怕,既是他抓周就任他跑脑着选。”

    榻案上的小人只光顾着咯咯疯闹,全然忘了要取东西,想也是日里见多了这些名贵什件,自也是不在乎了,估计这桌上随便一处东西都由不得他脖子上的锁链金贵。但见他在案上滚了又爬就是不出手够个东西。忍耐多时的江澜终是按奈不住,拉过长生抵着小下巴蹭着他光亮的额头,亲昵道:“长生乖,姆娘看那朱毫不错,你取来可好?!”说着不忘在长生额顶亲上一口,手指着西拐角放着朱毫砚台的方向。

    楼明傲万没想到这孩子长得这般快,已然能自己爬走,心下也不知是喜还是酸,只看得呆呆的,说不出一个字。再一见到那姆娘和长生甚为亲密,心头倒似被一只手狠狠抓了几下,透不过气来。

    上官逸方才一直含笑的眉目微有所收敛,由着长生这般闹下去误了吉时可见不好了,右手漫上腰间撤了一个锦缎囊子使了个眼色递给随侍的太监,那太监一看是从主子腰间扯下来的,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颤颤巍巍接了过来,几步走到那朱毫墨台前一处放了下去。

    恰长生慢悠悠走过去,看见那砚台上多出个不一样的囊子好奇了一番,绕着那囊子爬了一圈,终是没能上去够。正欲回身间忽看到不远处立着个圆鼓鼓的身影,这“东西”倒是他从未见过的,好奇心随即勾起。拍着手软软的站起身,手脚腕子上皆是套了长命环,走一下便是叮当作响。

    楼明傲吸足了一口气,猛盯着红影子朝着自己走来,粉嫩红润的小脸于眼前一步步清晰着,他竟是生了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眸眼。一路迎上间,咯咯笑着,天真而又烂漫。

    镶着金边龙纹的软袖于眼前晃了晃,那只又暖又软的小手忽就拉上了自己的衣角,奶奶的一声:“娘——娘——”

    “哗”得一声,楼明傲忽觉得心底有个什么东西顷刻间碎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