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左秀才右好汉
在曾国藩那次说来说去,把双方都说得有些糊涂的“糊涂宴”之后,大清朝头一次“洋学状元”的考试试卷,总算初步有了着落。同文馆总教习丁韪良答应立即就同各位洋教师开始准备试卷,同时,通过大使去获取美国国内大学预科考试的试卷,到时候作为补充或参照。大清国洋务人才的参与呢,徐寿远在上海,但郭嵩焘等在京城的,到时请他们对试卷提出建议或进行修正。 至于江南制造局和马尾造船厂的生员们赴考的事情,总教习提醒说,雇员们和工厂都签有用工协议,不能够轻易撕毁合同离开岗位,所以根本不用担心。 话虽如此,但曾国藩认为,这未免太不通人情。设立“洋学状元”的本意,是让大清国人人都对洋学发生兴趣,现在因为工作,却把一部分真正在运用洋学的人们拒之门外,说不过去。 纪泽建议说,应该给雇员加薪稳定人心,但是曾国藩认为这并不可行。因为他自己赶过考,更见过许多赶考的人,状元的诱惑绝不是用几两银子就能够轻易抵消的。这也许是因为大清朝的“大学问家”们一向对金钱视同粪土;也许是因为考试成功之后,能够得到的“粪土”回报会更大。 出人意料的是,这时竟有人出头替曾国藩解决了难题。对马尾造船厂电报奏折的答复,左宗棠比曾国藩更快,他复电说,马尾船厂的雇员不必来京赴考。然后他又一次来拜会曾国藩,要求在福建马尾设个分场,到时把“洋学状元”的试卷交他一份,好让马尾的雇员们就地参加考试。 就是这个办法!曾国藩喜出望外,连忙点头同意。 此外,本来希望能同时比试手工cao作,因为朝臣们认为京城重地,不能有发出“轰隆窿”怪声的机器,所以正在发愁。如果能够在异地设考场,这两个问题就同时迎刃而解了。 所以他急忙代拟了回复,提议两处的雇员都不必赴京赶考,朝廷体贴他们平日的辛劳,将特意派钦差大臣携带洋学试卷,到两地主持考试。同时,提议凡是以洋货制作的手艺参加考试的人员,都到上海的江南制造局赴考。太后准奏。 曾国藩不得不感叹,难怪当初人家会说“国家一日不可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却从来没有人说过什么地方“不可无曾国藩”之类的话。季高的急才大才,实在让人钦佩! 更想起从前,自己在湖南时,因为见左宗棠喜欢和人争论,曾出联笑他说“季子自称高,仕不在朝,隐不在山,与人意见辄相左;”他听后竟然立即反驳道:“藩臣当卫国,进不能战,退不能守,问你经济有何曾?”一语中的,当时就让自己如芒刺背。 本来以为要把试卷带到马尾,还要和时时处处讲“不依规矩,不成方圆”的曾国藩蘑菇半天,洋学考试的试卷却到手得意外地顺利。左宗棠的轿子转而赶向恭王府,因为前几天已经投了拜帖,恭亲王也正在家里侯着。彼此问候过后,左宗棠见郭郑二人也赶到了,就说起了意大利使馆银子的事情。 为了讨回区区六十五万两银子,让自己去骗只小碗!恭亲王对左宗棠莫名其妙地派给自己的这个差使很不以为然。 “难道就没有旁的办法?”恭亲王问。 郭郑二人默然,办法是左宗棠想出来的,要请恭亲王出马的也是他,郭郑二人今天同在这里,就是为了表明这一点,免得恭亲王心生误会,所以无须多话。 果然,左宗棠开口说道:“我们三人计议良久,只得了这个笨法子。亲王府里善谋事之人甚多,如果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在此先谢。” 这么一说,倒好似恭亲王要负责想出更好的办法了,才不上这个当!那只小碗要得来也罢,要不来也罢,权且走一趟。不比如果自己的人负责想办法,到时就要对方方面面负全责了。 “那么我就走一趟罢。”他勉为其难地答道。 接下来,当然是谈些朝廷大事,这段时间大家谈得多的是西捻。李鸿章进军山西已经一个多月,虽然在大同一带接触了小股捻匪,却胜负各半,结果西捻没动分毫,仍旧是首尾相连,一呼百应,在晋陕鄂豫间穿梭流窜。朝廷为此大为不满,正准备降旨去责问。 当然,这是李鸿章的事情,这种时候如果站出来指点战事,朝廷以后点将,说不定就点到自己,所以虽然连左宗棠一向口无遮拦,并且素来瞧不起李鸿章,嘲笑他不会打仗,今天竟然也放过了这个当众褒贬的机会。 恭亲王就更加了不懂战事了,此外他还有自己的烦恼,前几天刚接到曾昭妤传来的太后旨意,要求总理衙门的官员既熟诵万国公约,又会点拳脚。 在总理衙门当差也太难了!这个衙门的官员们已经年近半百,谁还能有年轻人的记性?老胳膊老腿了,又怎么能经得起练功夫的折腾?这不是为难人吗?就是要另外找人,能熟诵万国公约的,未必就“魁梧壮实”;魁梧壮实的,要去熟诵万国公约,只怕也够呛。 觥筹交错之间,恭亲王就拿这个难题来“请教”左宗棠,只不说是太后的旨意。他倒要试试,这位自称“天下第一”的能臣到底能出个什么主意。 “这个好办,”左宗棠虽只喝了几杯酒,已经满脸通红,说道,“各地的童生秀才最会背书了,不要说背一本,背几十本也行。你找几个秀才来,让他们背会了,每天跟着总理衙门的老爷们出门,遇到需要就背它一两段出来给老爷们听,不就行了吗?” 竟然有这样的办法?恭亲王一时咋舌不已,“那么第二条呢?” “这也好办,”左宗棠道,“这里离得近的就是河南嵩山少林寺了,找几位俗家弟子到总理衙门当差,碰到交涉时跟着老爷们出门,往旁边一站,不就胆气壮吗?” 带兵打仗,最讲究实效,所以左宗棠没有那么多虚拟文章。这两个主意只把恭亲王听得目瞪口呆,酒酣耳热之余,一时心中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从今往后,果真让每位总理衙门的老爷去和洋人交涉时,左边带位秀才,右边跟位好汉? 恭亲王虽然对左宗棠派给自己的差使不满,不过朝廷里,能够到意大利使馆去要只小碗的人也不多,推无可推,所以过了两天,就借点芝麻小事去找美国和意大利两位大使。好在洋人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同样是在餐厅,所以不用去叨扰人家一顿大餐。 两顿下午茶吃完,特别和意大利大使谈的是意大利有名的洋器具,什么佛罗伦萨的钟、*的船用罗盘、并稍微流露了采买的意欲,就轻易将两只雕花的小银碗要到了手。 意大利使馆使用的小银碗,竟和美国使馆的一模一样!美国大使感到既惊奇又高兴,因为这是新大陆已经在反过来影响旧大陆的例证!今晚他就要让使馆文书发篇稿子给《纽约时报》。 当然,即使两个大陆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千丝万缕联系,竞争还是必需的。所以出了意大利使馆,美国大使就向恭亲王介绍说,其实美国的钟表和造船业也很发达,造出来的钟表和罗盘比意大利更好,且更便宜。 之后的两天,恭亲王就在家里等意大利大使前来拜会,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
郑敦谨急着等消息,派了人在恭王府门口等着,一等见到洋人来拜会,即时通报。这两天简直“望穿秋水”了,但还是没有消息。该不会这计策不灵? 明明监狱里的囚犯也已经恢复照刑部的规矩供饭,而且派监狱给马里奥和众水兵传了话:大清朝养不起他们这些大肚子,急着想放人,但是意大利大使不肯代为交出受贿银子,所以他们有什么委屈,应该对大使去讲。 恭亲王要到的两只小碗,郑敦谨也请鸿福记的人验看过了,丝毫不差,就是本店铸的。 派去盯意大利使馆的人也没有发现使馆有转移银器的迹象。 眼见从兵船比试结束,已经过去八、九天,时间一天天拖过去,真不知道会拖出个什么结果来。难道真的要开堂问审,对簿公堂?难道真的甚至要开仗?果真如此,左大人停在渤海湾的三艘租借来的洋船,能不能打仗?能抵挡多久? 八月的午后天气,仍旧是怎一个‘热’字了得,郑敦谨在刑部办事房里踱来踱去,急得汗如雨下。明明本朝的兵船被撞,明明本朝官员白送了人银子,怎么如今弄得比撞了别人兵船,收了别人银子还难办呢? 就在他几乎准备出门,去拜会郭嵩焘,问问如果过了今天意大利人仍无动静,洋人可能会有什么举动之时,派出去的捕快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大人!意大利人到恭王府了!” “好,快传轿!”郑敦谨吩咐用人道。 郑敦谨赶到恭王府时,洋人还没有走,王府仆人悄悄去报了郑大人到后,恭亲王就让仆人领着郑敦谨和管家到厢房去查验金银。等查验完后,郑敦谨知道这回总算没有差错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王爷,这真是不知如何说起,我从来没有想到使馆的厨师贪财,竟然会把银子也变成了进餐用的银器。”意大利大使见恭亲王似乎并不觉得厨师把银子变成银器可笑,只好继续道,“前天你们来访时,我这才发现我们的银器竟然变了花样...你知道,这段时间我忙乱得很,没有注意到。不过我在发现之后,就赶紧把银子带来了。这件事情,我作为大使管束无方,很惭愧,要向大清朝廷和你表示歉意。” 恭亲王连连点头,道,“不错,我们也有碰到这种情况,底下的人做坏事,我们全不知情。现在误会冰释,也就可喜可贺了。” 毕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情,照说几句门面话说完,大使就该告辞,免得双方尴尬。谁知对方仍旧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难道这种情况下,大使还要留下来吃晚饭?恭亲王在心里嘀咕着,没有立刻开口留饭。 意大利大使踌躇了一会,见恭亲王不说话,自己开口了:“王爷,现在我们把银子还回来了,能不能请您把东交民巷巷口的那些人撤回来?” “哦?”恭亲王有点诧异,转念一想,又有点明白,含糊答应道:“好,好。” 意大利大使又说道,“王爷,我们意大利人一向很注重声誉,所以请您一定赶快召回那些人。” 恭亲王急忙召来仆人,让他去问郑大人,是不是在东交民巷派了人,现在银子收到了,应该赶快撤回来。郑敦谨虽然觉得奇怪,急忙答应了。派去的都是便衣,洋人怎么知道是刑部派的人?又为什么要赶快撤回来?所以急忙派了个随从,到东交民巷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