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方好
夜静。 她醉了,由夜响楼而出时,尚是醒的,一路上由江风吹过,却是醉了。 这一趟身边出行,无随侍,如今她是谁都不能信了,是不敢信。尚不知还有多少看不穿的眼线,那些日日夜夜守候在自己身侧,摆着一脸忠心耿耿的奴才,兴许一回身便能以长而锋利的矛刺穿透自己的胸肺。 傍晚未食半口,由着冷酒穿肠,此时最是难受。 马车入了京城门下,她即是遣了车先回府,自己一人沿着护城河胡乱走着,靠了一处歇喘,眼前璀璨一片,却也模糊一片。望着江侧青山延绵,胸口猛地痛下,湿湿热热的液体布了满面,她伸手胡乱擦着,却越拭越多,尚不知那是泪,只道是自己眼睛坏了,看不清楚,亦肆意狂流着凉寒的湿意。 时而燕山很寂,摸黑登上崖顶,脚下是京城最繁华的夜景。千舟衔尾,桅墙如林,满目银光万顷,渔火如星垂江池。山不高,却依水而起,她由山顶峭壁望下,但见池中江水似映着自己半张脸,虚实不分。她又忆起那个梦,纠缠自己近十年的梦魇。风声由耳边逝过,她随着探出一只脚,半个身子临空的感觉最是奇妙,缓缓阖目,这般熟悉的感觉,似乎并不仅仅是由梦中感应。 身子再前倾一分,即有由风昏然扬起的飘飘然。 “山上天将近,人间路渐遥。姑娘,你这一跃,便要与人间两相隔了。” 听得人音漫上,她才是回了心神,一时酒醒三分,颓然站稳了身子,连退两步,未回身,只是僵着身子不动。而后沉声转身,于黑暗中寻着那一处人影,她看不见任何,唯见那一双眸子亮得摄人。这深更半夜,能与幽山中巧遇,也算是缘分。 她盯着他的眸子,须臾不动:“我醉了。方才,你算也救了我。” “醉至轻生的人,倒也不多了。”他反笑开,如水清眸霎是生了潋色,“不瞒姑娘,刚刚我也是欲跳这崖顶的。恰明白姑娘的心境,这人世间总有那么多不痛快。” 延陵易眸光微闪,淡道:“如此。” “在下顾溪呈。”男子由阴影中踏出了步子,身形渐也清朗,文弱清瘦,目光清定平远。 顾溪呈,这三字于脑海中闪现,她似乎也记起来了方是茶斋前那个由延陵空调戏过的书生。只今日再见他,他眉中的惘色是要比那一日更浓。 “你…还要跳吗?”延陵易瞥了眼脚下数丈陡壁,渐退了身子,“如是我扰了你,十为抱歉。” “若要跳,也当抱着那佞贼jian王一并跳。”他狠狠咬过白玉冷齿,咯咯作响。 延陵易猛一怔,虚道:“你是说——” “大佞jian臣延陵易!”他猛地脱口言出她名讳,是要她一惊。 “唔。”她吸着冷气应下,长睫已含了冰雾。如若是朝上,敢这般言她尊名诽骂之辈,她是不会要他们多活片刻时辰。如今深山冷崖,她若想要他的命,也并不难。自她知道“顾溪呈”三字之时,便也明白,他日此人必为重患。她空有惜才之心,却无奈从不惜不为己效力的才德。如此俊才,若不能己用,便该由他作灭。 顾溪呈一叹三息,步至崖顶,负手而望九尺墨穹,心冷如霜:“只可惜顾某生不逢时,无以得用。益州水患,延陵易栽赃嫁祸于我堂兄,才使公仪世门痛失爱子,而我…却不能一奏得皇上赏见,反要堂兄至死蒙不明之冤。这些日子,我四处寻访拜奏,是要讨了青天白日的公正,然可惜,世态炎凉,一个个俱是自保为要,朝中无人敢说一句真话。顾某空读一肚子文墨,活着确是无用。” 她听着他的句句诉苦,由后髻中拆出银针,夜色下闪着诡异亮色。她由他身后渐渐靠近,持针的手却猛颤。从未有过的心慌袭来,她杀过的人不少,如此心慌却是头一次。 “听我说了这般多,是要你烦了。”他猛地回了身,眸光直逼向身后之人。 延陵易忙撤下展袖,五指阖紧,攥掩起发针,针眼猛刺向手心,钻心裂骨的疼痛,疼到了心眼里,疼得两眼发酸发胀。掩了身后握紧的拳在颤,温热的血顺着五指缝隙滑下,她不敢动半分,只任由那针刺穿得更深。 “你要活着,才能与那帮贼人争到底。”她甫一惨笑,心不在焉道。 “是啊。”顾溪呈忙颔首道,“我方也是这般想。这样子碌碌无为到了地下,有何颜面见我枉死的meimei与表哥。我是要为他们争出个公理良心才肯罢休。”
“meimei?”延陵易微一挑眉,她尚不记得自己还害过哪家的女儿。 “水患灾日,她被压在西堤之下,尸首不全。” 她猛一颤,才知明他心头恨意由是而来。如若是她,这般状况,会比他恨。如若这世上能有什么害了她的越儿,她是不会要那个人好活半日。能杀的,她皆要一一杀过。但想起越儿,手心的痛,连着心,一并狠狠地痛。 他见她眸中闪现出痛楚,才不由得轻缓了语气:“可是我吓了你,姑娘…方好吧。” “嗯。”她重重点头,而后垂覆下沉睫,僵冷道,“你走吧。” “嗯?”他不解,凝攒着秀眉垂问。 她生生咬死牙关,猛退了身,收紧团袖,连撤了几步,而后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下山,她是要躲得足够远,才能不至伤他。这一双手,沾了不少鲜血,她洗不清,也没想着能洗清。狠将银针抽出,猩红贯流,夺了她的目。每每都是这般,她若不想伤人,必是要伤到自己。 …… 沉幕下,延陵府一派寂静。家丁皆已睡下,只延陵贤尚在守着府门,等着延陵易归来。待看到那抹身影略显落寞的出现在对巷空尾,才是持着灯笼迎上去。一路间碎碎念着,听不入人耳。 延陵易步子极缓,入了东堂,才是问她:“各房都睡了?” “是。” “主子夜里是去正屋里还是私宅?”如今府上住着两位男人,她陪着哪一边都是个问题。 延陵易眸子沉下,闷闷道:“越儿怕也是睡了,不便扰他。” “这么说,是回正房喽?”贤儿眸子一亮而起,“王爷倒是真没白等。就说了您虽是面上冷寒,心里大抵都有数。” “他还未睡?”她忽得愣道,转向正屋的步子一怔,兀自停下。 “没呢,说是主子不在枕边他也睡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