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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贼王

    京中青馆夜楼实延陵空,是延陵空的最爱;京郊这一条铺满瓔珞杂翠的红街,却时有延陵易的身影散佚。

    夜响楼。

    是有夜夜升歌之意。

    延陵易立在九尺玄楼之下,如云层幔的纱帐红幔遮挡了半个身子,楼外拉客的老鸨一眼瞧见她,堆着笑迎上去碎碎念着:“秦大老板是多时没来了,可是日里忙着。”

    延陵易由腰中撤下银包,挂了老鸨腕上,声音淡道:“鱼儿在接客吗?”

    “闲着哪,闲着等老板您呗。有您多年日里的关照,我们哪敢要她接那辛苦活,多是些陪陪酒的小事,她乐意就应,不乐意便随她。”老鸨笑意更甚,一手暗暗摸揣那银包,只觉得斤两是越发足了。

    延陵易一抬帐子迈步入进,落下句尾声:“孙娘把嘴闭紧点就是了。”

    “唉唉,您放心,哪回不是啊。孙娘我别的谈不上,就这嘴…唉,您尽兴啊……”望着那身影淡去,笑纹却更深,都说夜响楼不迎女客,然这个女人却是意外。早在五年前,她出了大手笔买下这红楼馆后,便是随意去来,每次来依是会多多少少付上些赏银意思一下。她说自己是京中人士,秦姓,却从不言名。老鸨之前还以为纳闷,而后见了京中人家的大场面是也明白。那些贵门是有男好男癖,女好女癖的奇景。于京中不想由人话口舌,便跑来郊野偏地,化个名便随意求得一时痛快。

    “挺好的姑娘,就是癖好崴了…”老鸨喃喃一摇头,叹了气回了前面迎客。

    三楼西处,正一间幽阁偏好,室中浅溢月华奇香。延陵易驻足片刻,推门而入。

    镜台前的女子转身相望,一抹笑意顷刻散露。她叫秦鱼,是与她同姓。

    “落雨了?”她见她一身有湿意,忙是道。

    “嗯。”延陵易应下,走至桌边欲坐下。

    她知她从来是不知备伞于身边,摇头嗔她:“先别坐,我给你拿件素衫,你先换下。”

    “我只坐一会儿。”

    “怎就那么忙?”秦鱼一面选着衫,她柜中难有素色淡衫,好容易才是挑了件月白布衫仍过去。

    延陵易接过,即是转到屏风里更换,只声音淡出:“京里还有两笔生意要谈。”她在她面前,只是个商人。

    “上月里怎么没有来,我做了春花糕等你。”春花糕,是她们于贱民署中最喜的甜食,而后许多年,她做予她吃。

    延陵易由屏风另一侧绕出,这一身素衫正合适,似乎恰是为自己准备的。回到桌边,就着温茶润口,平声静气道:“上月里,去了南面处理些买卖事。”

    “你总是忙忙忙,倒是挣了多少钱?!是该能把天下买下来了吧?”她随口戏言,笑得恬美。

    “郢国,夏国,邛国,你是要买哪个?”她也笑着回应,凝眸深处难得溢出了简单明快的颜色。话里多半是玩笑,二人相视,皆笑了开。

    “远柔姐怎么还未到。”秦鱼攒簇着眉,不时朝着窗外瞥望,雨势渐强,对岸江川水景蒙上了云烟沙雾,俱是不清。她眼中闪过丝落寞,却又一瞬而逝,扬了眉浅道,“每年她都不会迟的,我道今年也该是。”

    “她。”延陵易喃了声,眼前又浮现宫中惊见的一幕幕,心头爬满了酥酥麻麻的水莿,扎得她疼。

    “为小鱼儿轻声,我怎么会吃。”门外人声忽涌,那水蓝色的静衫翩翩而入,如今她换下唐肃肃的一身绰贵,着了常衣便服才像她夏远柔。

    秦鱼应声而起,扬笑去迎。

    夏远柔由她揽着入了桌侧,垂眸正与延陵易投来的视线交汇,二人怔愣相凝番,俱是未动声色的撤躲开目光。延陵易攥着手中盏杯,似从泛着青沫的茶晕中揣看着什么,全是她的眸子,夏远柔的眸子。是从什么时候?从何时开始的,原来她们都一样,当年于贱民署中成长的孩子,没有一个身家背景清清白白。她突地一笑,溅了茶会绕指,眼睫微一颤,延陵易道:“鱼儿,端坛子酒吧。”

    秦鱼偏头打趣着:“日里从不饮酒的人,怎这会馋起来了?”

    夏远柔正也抬眸,轻轻缓缓地笑:“是啊,上酒吧。你那存了好些年的醉花酿,别宝贝着了。”

    待到秦鱼边笑边出了屋,这堂室中忽地静下,静得二人都不能用力呼吸。任谁也不说话,各自转着指间瓷盏愣神。

    “唐…”终是延陵易先唤了她声,“肃肃。”

    夏远柔沉沉地笑,似要压下心口的悸痛:“我们都一样。”

    十年前,先是她着她冒充了延陵易,十年后,自己重蹈覆辙,再冒充个邛国郡主倒也齐备了。

    “一样?”延陵易扯出笑意,颤颤笑道,“怎么会一样。你的功力是比我深厚。”

    “主人…不放心你一人处在他身边,尹文衍泽不是个好对付的。所以——”

    “没有所以。”延陵易依是笑,眼中浮动个中颜色,“也没有什么好不好对付。不过是她越发掌控不住我,要你替着看紧我罢了。”

    “你既然都明白,为何不肯做个尽心的奴才呢?”夏远柔叹着,目光飘至更远,笑色浅薄,细细碎碎如三月的桃花璎珞,轻柔无力,“为什么总要这般固执,依着她的意思不好吗?”

    延陵易惨笑,一抬手,茶汤尽数倾落,袖角染了湿,一片氤氲。其实她的身边从不乏好戏子,诸如面前这位,是自己见过最好的戏子,演得恰比尹文衍泽要真。皆是戏,从当年贱民署门外,她牵上自己的手,至上一次水患营地,她为自己上演了一幕幕真情实意的好戏。可笑,她自己于人面前做戏一十年,反由自己最信任的女人戏了一十年。她活在自己的戏中,也是活在别人的戏中,一切一切,概是不清了。

    “我知道,很辛苦。”夏远柔哑声笑了,“可你是延陵易。”

    “我是延陵易?”她亦笑着,声声质问,“如果我是延陵易,那小鱼儿又是谁…”

    那一年,贱民署中她偷到了她的环佩。

    那一年,夏荷初绽的光景,她冒充她入了延陵府。

    很多年之后,血脉里流着尊贵的世族小姐流落风尘,与人买颜求huan。

    而那个真正卑贱的女孩,却坐上了世袭的尊位。

    金璧垣墙很高,麒麟玉台绰阔,延陵王的尊贵却是凌驾于之上。

    然那些,都不是她的。

    她叫秦宓,仅是个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