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红浥瘦
衷瑢虽然不肯说话,但她心里记挂什么,遗憾什么都已经让公主看透,就跟她自己似的,总归是放不下心底那个人。 冼乐公主已经厌倦沉睡,对这世间如烟似火的纷繁也不再流连,只是唯一心愿便是再见那人一面,看看那她现今日渐老去的容貌,再摸一摸她五指灵动的巧手。 因此,衷瑢听她讲道:”你比我更需要这宝珠,拿去吧,我也要请你帮个忙。” 坟前的夜色已浓,云长天抚过一遍又一遍,这四周的野地仍然是毫无动静,他有些不耐烦,到第十一遍的时候,琴声便戛然而止了。 连梁又梦都有些浮躁起來,她甚至开始怀疑,这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夜风阵阵荡漾,野地上有磷火浮现,如此黑暗的夜里他们甚至都看不见对方,更不用说细长的琴弦了,他便更沒有理由再弹下去。 “她醒了沒有?”云长天问也徒劳,他清楚,衷瑢还是老样子。 紫夜不吭声,他站的地方都沒有什么动静。 黑暗里,梁又梦朝紫夜的方向替云长天复问一遍,可仍然沒有回音。 “紫夜?”她感到这种沉默有点不太对劲,于是试探着朝他走去,小心走了几步路,她预测那人站的地方应该到了,却沒什么障碍立在那儿,空旷得很。 “紫夜?人呢?!”梁又梦一声惊呼,把云长天的心也吊了起來,他扔下琴抹黑往四周寻过一遍,果真不见了那男人和衷瑢。 骗子?他此时想不好自己怎么会这么蠢,竟然很轻易地就将自己的女人交了出去。 梁又梦眼前是茫茫一片黑暗,而且身上沒有带火折子,情急之下就向云长天提议道:“这里來去就一条路,况且这么黑,那人也跑不远,我们分头追!” 于是云长天往山谷更深处寻去,她往來的路返回,可是寻了半夜,來回好几里路都让他们踏遍,就是听不见路上有任何动静。 驱车载他们來的马夫让梁又梦遣回城里去搬救兵,这一整夜,她和云长天都在山谷里來回找,怕极了连衷瑢的遗体都找不见。 四寻无果,时间又过的飞快,转眼天快亮了,山谷里迷迷蒙蒙起了暗蓝,四周的野草更清晰,有了光似乎连风声都能看得见。 只是周围的一切都笼着一层灰,更是凝聚的露水悄无声息地打湿了两人的衣裳,把这将明未明的天染得阴凉无比。 云长天浑身说不出的疲倦和乏力,他微喘着胸中闷气,立在草地里仰着脖子朝四周的山峦绕着看了一圈,有山鸟哀嚎着滑翔过头顶,风吹來一阵凉意到他滚热的耳朵里,让这个大男人经受不住,有些微微哆嗦。 “衷瑢!”他好想哭,可他是男人,又怎能流得起眼泪? 于是他便放声朝这山野蛮荒呐喊,妄求她在某一处能听见。 山谷出口的大道上,几位披甲的将士策马奔赴此处,他们按照马夫说的,找到路口后下马去山谷里寻云长天,荒野的浓雾在熹微的晨光渐渐升腾、蔓延,一阵阵朝他们扑面而去。 几个开路的将士挥舞刀剑劈开野草,不停地往四周呼喊着:“云副将!” 直至一坟前,见那残破地碑上所刻何字已看不清楚,唯有“长安”方可在仔细揣摩后辨出。 碑前的草地上留着一架光洁的古琴,上刻彩花与雀鸟,还有几束盛开的虞美人零星散落在琴的四周,垂着头在风里飘摇。 有人收起剑将琴捧在手里仔细端详,不料在他们身后传來一个女人的声音:“各位军爷。” 众人纷纷回头,打量那一袭荣锦华衣加身的女子,她端庄的模样叫人看了不禁生出些肃然,尽管她面带微笑,笑得还很亲和。 “那架琴,是你们云副将落下的,帮他带回去吧,还有,他的夫人昨晚已经平安到家,让他不要再担心了。”她说完,回身笼起手走入野草地,独行的身影在草叶摇摆里闪烁,只是不小心眨眼之后,将士们再也看不见她。 所有沉默了片刻,竟沒有谁上前盘问如此诡异和可疑的女人。 后來,他们在山谷深处寻到了云长天,将那女人的话复述过,就见云副将与他身边的女人互望一眼,均讲不出什么话來。 两人跟着将士回城后直奔家中,云长天來不及搭理为他担忧整夜的七叔,半路上有丫鬟找他过去看九娘他也不理不睬,來到卧室,门一推,果真见那隔了帘子的里屋榻上,好好地躺着衷瑢。 已经明亮的天光透进窗户,盈满床榻,他能清楚得看到她的胸膛起伏有规律,偶尔还有鼾声微响。 这绝对数云长天一生中最动听的旋律,他顾不得衷瑢有沒有睡饱,冲到榻边一下将她抱起,死死地摁在胸膛里。 衷瑢让他扰到,从睡梦中惊醒,她发现自己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云长天,四周是熟悉的卧房,鼻腔里还充斥着清爽的风,而且手脚也能动了,简直就如重生一般欣慰和激动。 她再也忍不住,“哇”一声痛快哭了出來。 门口的梁又梦看到衷瑢沒事了,心里的大石头一下落地,腿脚跟着疲软整个人虚脱地挨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 她觉得不用面对生离死别可真好,这世界熙熙攘攘的,哪儿都不是自己家,唯有净姨她们在,她才不会那么孤独吧。 清早的天晴过一阵后立马变了脸,开始乌云蒙蒙地酝酿起浇城的雨水。水争院里,陈婆提着裙摆,小心地踩着石阶往天井中央去收刚趁阳光晒出的衣裳。 她年纪大了,眼睛也有点昏花,生怕一不小心沒走好路就要跌散了一身的老骨头。 净姨已经喝过药重又睡下,她看起來精神不大好,眼睛也红红的,可能是昨晚做了想衷瑢的梦,引得她又哭了整宿。 陈婆边收衣裳边自言自语地叹着净姨命苦,两个孩子好不容易拉扯大,却都落在云家,搞不好等云将军从边疆回來了,连净姨也要一块收了去,到时她们几人都要在云家团圆了。 这话让刚过來的吉爷听见,惹得他脸色更加不好,于是他低沉着嗓门向陈婆问道:“你就是那个陈妍吧?” 陈婆碎碎念间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愣一下,猛地回过身去看他,那一瞬间就记起了这男人是谁。 “你…就是当年软禁净姨的那个男人?”她手里的湿衣服落在地上,重又沾了泥。 吉爷鼻间哼一声,慢条斯理地步到她面前仔细打量过几遍,问道:“这十多年就是你在照顾忻橖的?” 陈婆本想将净姨受的苦统统抱怨在他身上,但这男人光是背着手微驼背地立在那儿,就有种气势将她威慑住,让陈婆愣是咽下所有想出口的话语,盯着他点了点头。 可沒想到,吉爷对净姨的过去还挺感兴趣,特别是她在宫里与那姓云的男人,还有与冼乐公主的事。 陈婆惧怕这人,忍着不肯说,朝屋子抬起下巴,说道:“净姨就在里边,你自己去问她。” 净姨刚躺下沒多久,她头很疼,疼的根本睡不着。 房门被轻轻推开时,她还以为是陈婆來了,便轻轻念叨起來:“快帮我倒杯水,我嘴里苦的不行。” 吉爷听罢就拐到桌边沏了一杯热水,然后放慢步子,轻轻踱到榻边。 她皱着眉头睡觉的模样一如当年,虽然眼角多了几丝皱纹,皮肤也不再似剥壳鸡蛋那般细嫩。 “水呢?”她又叹一声,睁开眼睛去寻陈婆到底去哪儿了,竟迟迟不见她送过來,然而她看见的却是冯悰立在面前。 他挨着榻沿慢慢坐下,又将水杯递了过去,净姨撑起身半坐好,犹豫一会还是接在了手里。 热水温度刚刚好,喝进嘴里把她喉间残留的苦涩药味冲了干净。 吉爷见她一口闷光,便慢吞吞地问道:“还要吗?” 净姨摇头,闭上红肿的眼睛试图整理下心情。 “你哭过了,哭什么?”他继续问道。 “跟你沒关系。”净姨有些不耐烦,这是她的私事,不想被别人触碰到。 “你看着我。”吉爷伸手把她的脸拨向自己,却让她一巴掌凶恶地拍掉了。 他纵横江湖那么久,还从來沒人敢如此对他,自然吉爷的整张脸都黑了彻底,猛一把抓住她的下颚,冷言道:“我不管你以前过的怎么样,既然现在到了我冯悰的地盘,你最好给我乖一点。” 净姨也曾受过各种恐吓,面对冯悰的强硬她倒是不再害怕,只是担忧着陈婆和梁又梦会遭他迫害,于是换了方式反抗道:“那你便杀了我,见到你我就沒了想活的念头。” 吉爷看着她的眼神立刻结了层冰,似乎还能冒出寒气來。他面对这女人,本來压低下去的欲望在二十多年后的今日又复苏了。 刚好丫鬟们进來送换洗的衣裳,见到主人在屋里,纷纷行过礼就想到边上忙活,却让他一声唤,统统赶了出去。 房门被锁上,门口还有几个丫鬟守着,陈婆去廊下晒完衣裳回來,看见房前竟是这阵势,还有屋里传出的隐约的哭喊声,立刻慌了手脚。 她欲图冲进去,却让人拖拽着赶出了水争院,大门一关,将她与净姨无情地隔离在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