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百足之虫,温汤烹之(下)
章云平一脸不屑,心想你小子是翅膀硬了,莫不是连我都要瞒,语气也跟着生冷起来:“你不会是想说,那些事都是皇上自导自演的吧?” 沈哲听出了章云平语气中的窝火,轻点了下头:“不瞒你说,问我过这事儿的人不知你一个,我干爹前两个月也曾来信,问我皇上如今的举动是不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 “你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实话实说,京城之事,与我沈哲无关。” “他信?”章云平不明白沈哲突然提到李鸿章干什么,如果是故意瞒他,李鸿章的摄入更容易让他的“谎言”揭穿,毕竟身经百战的李鸿章明摆着是不会相信这种推诿说辞的,而以章云平对沈哲的了解,不应该只给了李鸿章这么一个答复,一定还有后话。 “一开始是不信,你不是也不信吗。”沈哲停顿了片刻,竟然没来由地兀自低头笑了出来,好像在努力压制的笑声中却一丝没有苦涩无奈,也没有对谁的嘲讽,似乎只是一个笑点很低的人被一个不是十分好笑的笑话逗乐了,笑意盈然却还带着对周围人表现出的反应的不解,所以边笑边微微摇头。 章云平莫名其妙地盯着对面又开始间歇性抽风的当朝红人,等了一分多钟才看见这位沈大公子指着他道:“得了,得了,这么跟你说吧,你就算不相信我的为人,也该相信我没有傻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吧。” 章云平扬了扬眉毛:“此事与你的性命何干?” 沈哲撇了下嘴,一脸“你逗我玩儿呢?”的表情:“所以我说你们这帮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义父他老人家是经历过千锤百炼的,而你章老板打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就不能动动脑子好好想想吗?要说如今朝中争权夺利,在咱们看或许是国事,但在皇上和太后的眼中,这就变成了四分政治斗争,六分家庭矛盾,只是因为皇家乃国本,咱们这些人才不得已被卷进来趟这潭浑水。但即便如此,到底疏不间亲,圣母皇太后不是战国时候的吕不韦,她是皇上的亲额娘,我能手把手教皇上对付他亲妈吗?皇上现在的确是记恨储秀宫里的太后,那是因为圣母皇太后越俎代庖,独揽朝政,擅议国是,让皇上感觉自己的皇权受到威胁,可一旦威胁解除了之后又会怎么样?连秦始皇都会雍城跪行,求母回銮,难保当今圣上就不会掘三泉以卸仇。就算皇上真能与圣母皇太后老死不相往来,那也必然是碍于面子上好不好看,心里面肯定不会没想法,这就更麻烦了,和自己亲娘想见却不能相见,他会恨谁?可能恨他自己吗?那还不得吧一切罪责归咎到当初替他谋划的‘功臣’身上,我可是还指望多活几年,所以对皇上不可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多也就略加点拨点拨,具体的策划实施都让他自己琢磨去吧,将来后悔了,要怨也只能怨他自己,总之不能连累我给他们爱新觉罗家殉葬,是吧?” 章云平闻言,几乎是愣在了当场,虽然他和沈哲算是莫逆之交,但在他的意识里对沈哲形象的定义绝对不是如此深谋远虑之态。 并非单单是章云平一个人,满朝文武乃至于整个京城几乎是有绝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年轻的沈大人应该是属于那种家境富足,有接受良好教育的世家公子又少年得志,此时应该是不看旁事,没有一点危机感和伴君如伴虎的概念,而且还要把君主当成了朋友甚至手足,什么也不避讳只管牟足了劲儿往前冲,把替朝廷出生入死当成自己毕生使命的类型,就连他远在福建的父亲沈葆桢都怕他恃宠而骄大老远地找了个人来盯他的梢儿,而就实际情况而言,无论是从沈哲的出身,年纪,官位或是如今所受到的眷顾和荣宠程度,以及他在京城里特立独行的习惯做派,都很难让人不去联想两千年前的大汉王朝初期最具传奇色彩的少年名将——冠军侯霍去病。 可偏偏现在沈哲展现在章云平面前的形象并不是桀骜不驯,盛气凛然,不谙世事的霍去病,但也不简简单单是老谋深算的萧何、张良,确切些说,他是再用属于霍去病的傲气作萧何、张良式的谋划,他对于圣意的揣度、推测和霍去病的军事头脑一样,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章云平不得不承认,在这世上的确有人像沈哲这样是天生就可以为官的人,官场之道对于这些人来说不用长时间的磨砺,而是依靠天生敏感的政治神经便可以在这世上最险恶的“战场”中游刃有余,事情往往都应该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而这些人偏偏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旁观者都绕晕了,而自己还神志清醒得很。 这该算是一件好事,自宋代以后大多数贤能之人的软肋就在于不会明哲保身,以至于自己的价值难以充分实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壮志未酬者比比皆是,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资源的变相浪费,但是,偏偏懂得自保深谙权术之人恰恰又是最容易被世道泯灭理想的人,至于沈哲的未来,他说不准,恐怕连沈哲自己也说不上来。 想到此处,章云平不禁露出了一点惋惜的神色,但他的嘴唇刚刚抿起来立马恢复原状,他猛然想起来,眼前这个少年出了心思缜密,察言观色的功夫也是一绝,任何微妙的表情变化他都能捕捉到,并且准确的判断出对方的心理状况。 沈哲此时正低头喝红茶,章云平很难确定他是不是看见了自己脸上一闪即逝的蛛丝马迹,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岔开了“信与不信”的话题,佯装好奇却用揶揄的语气问道:“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这个运气知道沈大人是怎么提点皇上的。” 如果同样的话识别的问的,沈哲多多少少还会有些不好意思,稍稍谦虚一下,毕竟再风生水起仍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但在章云平面前他早就被磨得没脸没皮儿,反正他们两个人,谁不知道谁呀,给脸就要呗,于是故作神秘地一笑,配合着章云平的腔调道:“哎呀,其实也没说什么,在下就是告诉了皇上一件趣事,听闻在我老家的乡间,有一种特殊烹调田鸡的方法,就是直接把活的田鸡丢进开水,但是要一直按着锅盖防止他们跳出来,但是如果腾不出手或者没有力气一直按着锅盖的话,那索性就不要加盖儿,把田鸡放在装冷水的锅里,慢慢加热,田鸡挣扎都不会挣扎自己就死里面了。” 章云平没有经过科普普及也没有听说过那个著名的用温水把青蛙煮死的实验,当然觉得沈哲的话难以置信:“不会吧?” 沈哲在这个问题上很是诚实,道“原理是真的,但不是乡间的土办法,而是我在国外的时候听说的一个实验——如果把田鸡直接扔进guntang的开水里,它会在第一时间跳出来,充其量也就是被烫伤,不过要是被放在冷水里再慢慢加热的话,田鸡会一直觉得水温适中,优哉游哉,等真正感觉到水温已经不能承受的时候,也没有在跳出来的力气了,只能被活活煮熟,从自然学角度上讲它们是被烫死的,但是通俗些就是舒服死的,说白了还是咱们老祖宗那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呗。” 章云平听得匪夷所思,眼睛发直,心中打算回去自己抓几只田鸡来试试,好一会儿之后才感叹了一句:“不过皇上长于深宫之中,这么容易就相信这事儿?没让你当场煮两只田鸡验一验真伪?” 沈哲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没好气地回道:“他又不是想当厨子,管这法子对田鸡有没有用干什么,对人管用就够了。” 章云平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那圣上现在就是在用温水把圣母皇太后煮了?” “不是圣母皇太后,是圣母皇太后的野心。”沈哲纠正章云平的口误,这里是天子脚下,隔墙有耳,在法兰西的时候他虽然觉得文桂的告诫有些危言耸听,但是介于后果严重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好,就算他能保证他这里是绝对安全了,也怕章云平说顺嘴了,到外面也秃噜了。 “是、是、是。”章云平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大意,有些警惕地看看四周,又问道:“皇上有一亲近圣母皇太后也就罢了,为何要刻意冷落母后皇太后,两宫皇太后一视同仁又有何难?热一边,冷一边,圣上这一步走的是不是太绝了?” “是绝。”沈哲的嘴角露出一丝赞赏的笑意:“是一步绝妙好棋。皇上自幼长于深宫,知道这宫中的女人嫉妒心都强,而圣母皇太后又是个及其要强的人,是什么都得得到的那一类。” “他还有什么没得到?”章云平不解地问,当今的圣母皇太后在先帝在世时就深得皇宠,还有一个儿子,仅这一点就这已经让咸丰的所有妃嫔乃至于皇后望尘莫及,更别说辛酉政变以后的呼风唤雨,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 “当然有。”沈哲的表情显得有些不以为然甚至是还有一点幸灾乐祸:“而且这辈子都得不到,只有抱憾终生的份。就是没投胎到户好人家,不能被人从大清门抬进来当正宫娘娘。所以,如果要让西太后觉得皇上是真心孝敬她了,和她有多亲密,在储秀宫呆多久那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别主动到钟粹宫走动,再说的明白些,就是别让母后皇太后心里好过,那在西太后的心里就是皇上对她最大的孝心。”
章云平皱起眉头喃喃道:“没想到,皇上年纪不大,心还挺狠的。” “他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他要是不狠,大清的江山也就别想稳了。他能对他最亲近的人下狠心,就能对自己下狠心,日后也能对外敌狠烈,政府在这几十年一直是妥协再妥协,退让再退让,是时候该来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角色了。”沈哲说着站起身来,太阳已经西斜,房里的光线陡然暗了下来,橘红色的余辉在红木的镂空雕窗上,闪得沈哲不禁眯起了眼睛“况且,你真当以为母后皇太后和皇上情愈母子,不过是为了在圣母皇太后的威压下夹缝求生而互相利用罢了。” “其实……”章云平咽了口吐沫,起初欲言又止,但又决定还是说出来的好:“两宫皇太后对你都不薄吧。要论手腕和经验,西太后更是少有的阴谋家,至少比圣上强吧,你为何一定要扶持圣上,直接当‘狄仁杰’不是更容易成事?” 沈哲听这话听得是莫名其妙,心想这小子是不是脑袋让驴踢了,什么时候把慈禧太后当武则天了还?幸亏他此时正给他养的几尾锦鲤喂食,背对着章云平,才没让对方察觉出他的纠结,他沉默了片刻才道:“要是跟着西太后我沈哲最多就是‘吕产’,绝对成不了狄仁杰,太后她的确有智谋,但是可惜,她没志气。” “我说的是圣母皇太后不是母后皇太后。”章云平以为自己说错了或是听错了,如此野心勃勃而且已经权倾朝野的一个女人,沈哲居然会说她没志气。 “我说的也是圣母皇太后。”沈哲转过身来坐回沙发上,肯定地点了一下头。“不是所有有手腕的人都能驾驭权利,也不是所有能驾驭权利的人都懂得使用权利,西太后的确有权,但是她不过是在玩弄权力,多少权力到她手里面仍然只能是权利,不能制造别的价值。如果现在是太平盛世,西太后如此这般的确无所谓,说不定还能保天下无大风大浪,但现在国家在风口浪尖上,不是光搞清楚什么时候撑下篙,什么时候划下桨就可以的。” 章云平一时没寻思明白这咬文嚼字,只是不屑地一笑:“我说,其实是你们这些读圣贤书出来的就是看不惯妇人掌权吧。” 沈哲这回是真火了,心想你小子上辈子怎么也是清华的学生,能不能靠谱一会儿,把章云平拽到客厅的角落里怒道:“我说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对了,两年前在法国的时候是谁恨西太后恨得牙痒痒,扒皮抽筋的心都有了,你这倒戈是不是倒得忒快了一点儿。” “我……”章云平指着自己“我”了半天,一副百口莫变之态。 沈哲心下一惊,几个月前那个奇怪的老头的话又在他脑海中重播开来,思索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记得你前几年得过一场怪病吗?” 章云平失笑道:“这个当然记得,得过那场病之后烧坏了脑袋,以前的事都忘了,后来在京城的时候听说你也得过一样的病,所以才想着找你呀。” “那你还记得我们在法兰西的时候说过些什么吗?”沈哲很是不甘心,他当初之所以不相信那老头说的关于章云平的一些事,是因为他认为人的记忆都是丝丝牵连的,怎么可能说分开就分开呢,就像前几个月章云平还在对他回忆自己的过往,那回忆的过程应该属于一次新的记忆才对,而他们的那次谈话也涉及到了许多已经不能称之为将来的事。 “当然记得。”章云平爽快地说了这四个字,就猛然愣住了,似乎被自己吓着了,二人间静默了良久之后,沈哲才听见章云平有些无助的声音:“瑄瑜,我们当时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一点也不明白了。”